百来年前,因为创造了诸多“远东第一”的纪录,上海便有了“大上海”的美誉。摩登、先进、典雅乃至奢华,是大上海的熠熠光彩,也是令人向往之所在,令上海人优越之所在。
不过上海人自己也知道,许多的优越感,都是精神上的,或者说是上海这座城市面子上的,并非自己过日子的优越。“大上海”是上海的骨骼、相貌、血型、性格……还应该有一个“小上海”,是布满上海全身的毛细血管,是弄堂里的上海,是烟火气的上海,是角角落落的上海,锱铢必较的上海。
小上海不是棚户区、下只角,和收入低、学历低的人群;小上海是体现最普遍市井民风的上海。
大上海和小上海,看似对立,实际上,大小上海的叠加,才是更生动更真实的上海。只不过很多时候,人们被大上海的光耀所吸引,虽然也会看到弄堂烟火气的缥缈,但是比较多停留在物质意义上的怀旧回望,对小上海之“小”,对小上海毛细血管之细,之通达上海周身,还是轻描淡写居多。
引发我这番思考的,是美好的童谣和粗鄙的俗语两者间的“同途殊归”——在相似的环境中产生,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境界,前者飞向了大上海的梦幻,后者落入了小上海的逼仄。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侬肉,还侬壳,张家老伯伯,问侬讨只小花狗……
这是最经典的上海童谣了。童趣,美好,幻象……谁都无法解释,糖粥、胡桃、小花狗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不要紧,童谣大多这样颠来倒去的。
童谣没有时代指向,没有贫富贵贱,无痛无疾,满足的是童年的美好。
在童谣之外,还有一种哼唱,也朗朗上口,但是和童谣之间,看似完全不同的“三观”。
“1958年,倷娘养出侬只小癞痢”“廿四跟肋排骨弹琵琶”“噶许多萝卜轧了一块肉”……
一点不美好,像是蓝领油污的工具袋一样,塞满了日子的窘迫,生活的尴尬,体面的缺损;让人备受讥讽、歧视和起哄,还很刻薄。文明修养是荡然无存的了。不管是在什么年代,它们从来不登大雅之堂。
但是它们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渗透力,顺着弄堂,顺着学校操场,顺着孩童和成人的嘴角,蔓延、传扬。
我把它们称为“俗语”。不雅,却也因为俗而简洁明了,直达市井的笑点——一个人的痛点铺垫了所有人的笑点。在痛点和笑点的世俗行为中,俗语漫画式地勾勒了某个年代的世俗生活片段。
俗语,自有它不俗的内核。
俗语有稚趣,有野趣,有智趣,还有年代之趣。俗语不仅是儿童的哼唱,也是成人的语境,不像童谣,只是稚童的幻象。真要佩服俗语无名创作者的智慧。
俗语是杀器,重在精神杀伤;伤害不大,侮辱很大。但是这种杀伤,往往是自杀式的杀伤,或者说是自杀式的同归于尽。因为所有的杀伤都是有强烈年代感的自嘲,在极尽能事羞辱对方时,自己恰也是被羞辱的对象。比如用“廿四跟肋排骨弹琵琶”来羞辱对方的骨瘦如柴,贫穷年代谁都是面黄肌瘦,谁都不可能脑满肠肥。
俗语很俗,却俗得有底蕴,每一句俗语,都足以牵出一个年代,虽然牵扯的方式不讨人喜欢。比如,有些喜好到处传播他人隐情的人,至今还被叫作“小喇叭”,谁能想象得到,“小喇叭”的梗,来自上世纪五十年代电台儿童节目《小喇叭》?
俗语还暗藏了高深的文化和艺术。想一想,“廿四根肋排骨弹琵琶”,为什么弹的是琵琶,而不是古琴不是月琴?我简直怀疑,这句俗语的始作俑者,是某位评弹名家的即兴笑语,只有他们才了然琵琶和肋骨间的奥妙,才会像如今的脱口秀信手拈来。
越是贫穷窘迫,俗语越是创造力想象力无限。如今,日子渐渐安逸,俗事少了,俗语也没有了。只是偶尔触景生情般地想起了某一句,这时候的俗语,像是装了许许多多不同念想的漂流瓶,漂到了我思维的荒岛,打开来,漂流瓶里装着的,竟然是很多年前我们一代人漂出去的日子,一幅“珍宝”级的上海市井风情画长卷。
俗语就有了社会学的意义,有了民俗学的意义。俗语是回望上海贫穷苍白年代的一个小孔。俗语内含的社会、民俗和文化的价值,长期被忽视,被低估,被当作不文雅之物丢弃在少人顾盼的角落里。
俗语诞生于苍白的年代,表达的内容也是贫穷和窘迫,嘲是真的,笑也是真的,幽默也在刻薄中滋生。市井之笑语,市井之欢趣,从未因为生活贫穷苍白而丢失过,甚至可以这么说,那个年代的欢趣值,高得不可思议。
上海俗语,就是上海欢言。
欢言谁与共?你我世俗人。
李白有诗句写道:“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大意是说,欢言笑谈得到放松休息,畅饮美酒宾主频频举杯。陶渊明也有欢言诗句:“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诗意更加直白无需解释。以两位大诗人的“欢言”诗句,来注解上海人的欢言和上海的欢言年代,倒是别有意思的。
欢言是生活状态,且有生活情景。从中也可以推断出:有欢言的生活,一定还有有欢趣的日子。有钱有滋味可以欢趣,无钱无滋味可以创造欢趣。弄堂、石库门的俗常欢趣,是欢言的母体。
尤其是石库门为代表的上海弄堂生活,因其私人空间几乎被完全忽视而最富有戏剧性效果。人人都有故事,人人都暴露在无处逃逸、无处隐身的舞台上,只在于舞台的投灯是投在哪个人身上。
有含辛茹苦的正剧,有自得其乐的生活剧,有鸡飞狗跳的闹剧;有奋发图强的励志剧;有眉来眼去的言情片,有咬牙切齿的战争片……合在一起,是一出以石库门作绝对主角的上海市井轻喜剧。这就想得明白一件事情了:几乎所有的石库门题材电影电视剧,都是轻喜剧风格的,盖因石库门每个角落都挤满了市井的欢言与欢趣。
当然,石库门只是上海最大最密集的市井民风集散地,而市井民风,欢言与欢趣,绝非上海弄堂独此一家的土特产。人心大同,凡有人在过日子的地方,皆有欢言。即便是巴黎的塞纳河两岸,纽约的百老汇,泰晤士河上的伦敦桥,肯尼亚的草原,南极的冰川……
欢言是世界性的行为语言。从石库门到世界各个地方的什么什么门,语言各异,欢言皆同,只是欢言的解读体系完全不同,欢趣更需要有破解它的密码。人性、情爱、做派……吃喝拉撒之类,开门求雅趣,关门做俗事。就像雅趣可以做俗,俗事也可雅做,俗事更兼智慧。
况且,市井的雅和俗,欢言的清和浊,常常叠加或者换位,以至会有错觉,会有错过,会有错位。可以因错觉做了一件雅事,也可以因错觉做了一件俗事。旁人则也是因为错觉而将雅俗倒置,事情却是回到了原点。世界性的欢言和欢趣,就是如此这般的出人意料而生动有趣。
每件事情都有原点。《上海欢言》也如是。书中“留声机,小喇叭”辑,是我刚刚完成的个人专栏,每月一篇,发表在曾经供职的《现代家庭》杂志。专栏文章需要图文相佐,我请来了潘方尔先生,他的漫画是文人画,不求画入文中,却是话外有画,尤其是他的“潘式”非诗之诗,让人想到了比文章更远的地方。几年前,潘方尔喜欢半夜时分在朋友圈发漫画,我常常因他的漫画和非诗之诗笑出声来,由此睡眠受损。
还是在2022年专栏尚有半年未完成之际,本书责任编辑陈屹问我有没有可以成书的文章,让我想到了二十年前陈屹向我约稿的往事。当时陈屹在《新闻晨报》负责随笔栏目。应她之邀,我每星期为晨报写篇随笔,大约写了两年。我曾经对陈屹说,许多人都说我《上海女人》不错,其实我知道,在晨报上写的都市随笔,改变了我之前写杂文的习惯,无意间为之后的《上海女人》以及再之后的上海系列,打开了新的写作天地。所以,当陈屹向我约书稿时,我一下子想到了我和她之间的原点。相隔二十年,再签编辑和作者之盟。
谁都回不到过去,但是很多年后,有些事情会有很奇妙的关联。念及过往,并非所有的原点都让人惬意,但是与有惬意的过往关联,是更加的惬意。关联,算不上是欢言,可谓欢趣。欢趣则直接萌生了《上海欢言》。
我不敢妄论李白和陶渊明“欢言”诗句之高低,但是完成本书书稿时的心境,更贴合的似是陶诗——“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上海欢言》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