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陈雯

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也是“150名中国建筑师在法国”项目的25周年，同济大学联合法国文化部建筑与遗产之城，分别在上海和巴黎组织举办相关纪念和研讨活动。5月17日，本报记者走进同济大学研讨会现场，倾听亲历或见证其时的建筑师与学者们重温这段游学所带来的启示与意义。

“150位中国建筑师在法国”项目由两国领导人共同发起，是迄今为止中法两国在建筑领域最大规模的合作交流项目，被誉为“法国总统项目”。1997年，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在中国访问期间，被中国欣欣向荣的建设深深地触动。在上海，他提出了“50位中国建筑师在法国”的文化交流计划，该计划从1998年开始实施。每年法国政府向30岁左右的有5到10年相关工作经验的中国建筑师、规划师和景观设计师颁发进修奖学金。在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这一举动对中国建筑国际化影响深远，比如保罗·安德鲁在北京设计了国家大剧院，在上海设计了浦东机场与东方音乐厅。2000年在中法两国首脑的共同推动下，项目的期限被延长，培训名额增加100个。到2005年5月项目结束，法国共接待了约150个中国建筑师和规划师，同年“中法建筑交流学会”成立，全面促进并延续着中法两国在建筑设计领域的交流与互动。

当天与会的建筑师有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李兴钢，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周俭，同济大学教授邵甬，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集团)有限公司副总裁、总建筑师任力之，同济大学博士、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建筑系副主任章明，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麟学，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庄宇，同济大学副教授张凡，同济大学城市规划系教授、博导、副系主任卓健，致正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张斌等数十人，以及见证这一历史的同济大学一众师生。

文化交流对国内建筑（师）的影响

从他们的回忆里，我们可以了解到，在30岁左右的年纪，这群代表着中国建筑新生力量的建筑师被推举到法国游学，短则3个月，长则留在那里长期深造。他们有的参加了法国国家建筑师的培训，有的进事务所实习，闲暇时光，用脚步丈量着法国各个城市大大小小的街区，感受着这个国家的建筑气质与人文精神。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学习的不仅仅是设计技术，更多的是开阔视野、吸收思潮、借鉴探索与本土相适应的设计理念，这比技术本身更重要。这段学习经历后来对他们的职业道路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甚至成为他们当中一些人毕生研究的方向。

李兴钢是首批入选该项目的建筑师，在巴黎进行了为期三个月交流学习。他至今记得在机场受到法国外交部热烈欢迎的情景，住的是著名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故居——巴黎第五区的一间公寓，紧邻巴黎市中心的著名建筑。集中上课、在顶级事务所实习、游览巴黎及其周边城市……李兴钢体验到了一种与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亲眼目睹了那些曾在杂志和教科书上见过的经典城市和建筑，切身体验了西方现代建筑设计事务所的职业环境和工作方式。时隔25年，他总结这段经历带给他的两点深刻体会：一是作为建筑师或建筑学者，一定要保持与世界的同步，以开阔的眼界和超前的思维来推动建筑设计工作；二是只有在与自身文化存在差异的环境中观察和体验，才能更好地认识和理解自己的文化。

从事历史环境中改造、更新、保护工作的周俭，其形成的中观视角看城市问题的思维方法与其在法国的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他说，同济的师生几乎每年都会去法国学习考察，关注的不仅是遗产保护，还有城市的变化。“无论是法国巴黎还是其他城市，每年都会有新的变化，这些变化都体现了与周边环境的联结。”2003年以前，中国进行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活动，尤其是老旧城区的改造，与原有结构体系彻底割裂，导致后来与周边区域失去了联系。自那时起，他开始从规划的角度出发审视项目，从中观角度看待城市的问题，思考着作为规划师，应关注哪些内容？区域规划应遵循怎样的逻辑？

除了在一线做建筑遗产保护的周俭，邵甬在后方从事着建筑遗产保护制度的研究。她在法国夏约学校接受了法国国家建筑师培训，学习了建筑遗产制度的构建知识，并了解到法国国家建筑师相当于公务员，以国家的名义到各地进行遗产管理工作。回国后，她将所学应用于实践，并在博士论文和后续的研究中借鉴了法国的建筑遗产保护制度，以不断完善我国的建筑遗产保护体系。

在欧洲游历的一年中，章明和同行不断奔波于11个国家、50多个城市，其间有很多的收获，但最重要的是建立了一个与本土文化相适应的建筑价值体系。回国后，他参加了上海新天地的项目，并一直致力于城市更新、既有建筑的改造利用以及建成环境再生领域，他认为，正是法国学习期间在价值参照体系的建构给后来的更新项目埋下了很深的种子。

与大多数建筑师不同的是，庄宇、张凡等人当时最先去的不是巴黎，而是法国南特，在这里又有什么不一样的体验？庄宇回忆，南特这座城市很有特点，是一座老城，然而，新区的建筑学院却位于一个工业化环境之中，周围荒无人烟。这种老城与新城之间的鲜明对比，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欧洲的学习期间，他们始终在寻找那些真正体现现代建筑精神的独特建筑，以期从中汲取灵感。在南特建筑学院的学习过程中，他们更深入地理解了如何在保留老城风貌的基础上，发展出与之相协调的新建筑。保护老建筑并不意味着要完全禁止任何新的建设，而是要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进行适度的创新和发展。这种观念与他们之前所持有的观点有着明显的不同。庄宇说，南特建筑学院的校长非常注重学生的实践能力和与艺术圈的交流，他几乎每周末都会邀请艺术家来学院进行交流，这种开放的教学方式让学生们受益匪浅。同时，学院的教学评估体系也非常严谨，这对他今后的教学工作具有很大的启发和帮助。作为主要从事城市设计领域的研究和实践者，庄宇在南特期间对这座城市进行了深入的探访和了解。他认为，欧洲在城市建设和老城保护方面有着很多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地方，比如国家建筑师制度类似于今天的总设计师，他们的知识面广泛且深厚，能够在城市设计、建筑设计和文物保护等多个领域实现良好的平衡。

李麟学有着法国与美国哈佛双重进修的学习经历，对于二者的区别和共性，他认为，法国展现的是空间和建筑文化，美国更多的是技术文化。在法国的一年中，他体验了当地的文化、艺术与建筑，感受到了其自成体系的独特魅力，法国学者的碰撞与交流充满了趣味与深度。而美国像一个大熔炉，充满了碰撞、激进，他与这里的建筑师深入探讨了热力学建筑等领域的理论与实践问题。这些交流与合作不仅丰富了他的学术视野，也为他未来的研究与实践工作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动力。

卓健在法国读博后长时间居留那里，并完成了从设计到研究的转换。法国建筑师群体散发出的平和、安贫乐道、潜心学术的气质精神，为他学术成长提供了宽松营养的土壤。同时，他也观察到，法国的设计师群体尽管属于中低收入群体，但在社会层面上得到了很高的尊重。法国政府和社会各界为青年建筑师提供了众多支持与帮助，包括各种计划和竞赛的举办，这种良好的社会氛围让他感慨值得国内学习。

建筑交流本质上是一种文化交流

伍江表示，中国和法国均拥有深厚的建筑文化底蕴，尤其是上海和巴黎，这两座城市无疑是当代建筑文化最为璀璨的代表。“因此，两国建筑界的交流，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的交流。”这一观点，他坚信是当时提出“150位中国建筑师在法国”项目的初衷。

建筑交流亦是文化交流，对此任力之也深有感触。“法国的浪漫情怀中蕴含着理性的精神内核。”他回想初到法国，无论是法国人在世界杯赛场上表现出的漂亮战术，还是法语语言的严谨表达，甚至是他所观察到的法国建筑由文化部管理的现象，都曾给他深深的触动。他曾参加过一门名为“住在巴黎”的课程，该课程让学生全面了解巴黎的城市历史、文化、建筑和生活，体现的是一种宏观的认识和基于理性思考的浪漫，同时也是从文化层面展开的思考。

今年是同济大学对法合作的30周年，也是文化交融的30年。

1994年，同济大学首份中法合作协议签署。

1999年，同济大学与巴黎高科技大学集团联合创建了“中法工程和管理学院”，成立以来，该学院理工类双硕士培养项目已扩展到智能交通系统、信息新技术、城市规划等多个专业领域，合作成果被誉为“中法教育合作的典范”。

2004年，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第二次访问上海，为中法中心大楼奠基。该建筑位于同济大学，大楼的一侧是锈红色的耐候钢板墙，另一侧则是灰白色的水泥纤维板墙，两种色彩、材质迥异的建筑体渐渐走向融合，最终归于一体，寓意“双手相握”“和而不同”。该设计方案源自同济大学任教的张斌。据同济大学原常务副校长伍江回忆，当时希拉克问了设计师是谁，得知是150位在法国学习的建筑师之一，他很高兴地参与了奠基仪式。回首再看，这一活动在当时真正推动了中法两国结构性的文化交流，更是帮助中国年轻一代建筑师睁眼看世界、打开了国际视野。

近年来，同济大学与法国有关高校先后签署23个校际协议、10个管理类院校协议，开展多学科、多层次、多模式中外合作办学，推进多学科领域的科研合作，促进师生互访交流。

当今国际矛盾更需要文化消融

回顾过去25年，同济大学副校长娄永琪表示，这段历史既是中国蓬勃发展的繁荣光景，也是与世界交流活力不断的流年。他说，自2010年世博会以来，中国建筑逐渐形成了与世界顶尖学校共同交流、共同进步的自觉，无论是在建筑、设计、科技还是文化领域，大家都站在同一个平台上，共同探讨问题、分享经验。这种国际化的视野与交流氛围，为中国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然而，也应清醒地认识到，国际交流在当前复杂多变的时代背景下显得尤为重要。只有通过交流，彼此才能消除猜忌、增进理解，共同应对挑战。他期待，在未来的日子里，中国建筑师能够继续加强与国际同行的交流与合作，共同推动建筑事业的发展。

这个观点，在伍江最近参加的一次巴黎交流会议上也得到了普遍认同。在探讨“150位中国建筑师在法国”这个项目的纪念意义时，众多国外人士也认为，国际关系的基础在于文化教育，而国际矛盾的解决则需要文化的交融与理解。“因此，我们纪念这个项目，不仅是为了回顾过去的成功和中国一代建筑师的成长，更是为了在未来继续推动这样的文化交流活动。我们应该不忘初心，继续拓展与其他国家的合作与交流，共同应对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作为建筑师，我们有责任也有能力在改变地球表面的进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伍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