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同和,原上海民用建筑设计院总建筑师、上海现代建筑设计(集团)有限公司首任总建筑师,现任华东建筑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资深总建筑师。1988年获“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称号,1991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曾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并获得“全国建设系统劳动模范”“上海市建设功臣”“上海重点建设工程科技明星”等称号。
从业60年来,邢同和主持、负责设计项目达300多项,40余项作品被评为国家、部、市级优秀设计,并获上海市建筑学会“终身成就奖”。曾负责2001年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会议上海场馆规划与设计、2010年上海世博会申办及筹备阶段的前期规划工作,并参与世博会建筑设计与研究工作。其代表作品上海博物馆、外滩风景带、上海龙华烈士陵园、中共一大纪念馆等均成为上海地标性建筑。
上海曾经是个小渔村,从考古发现来看,在更遥远的良渚文化时期就有上海了。1949年前的上海经历了租界时期,很多国外建筑师在此留下了作品,反映了当时的建筑水平,也形成了城市的天际线和轮廓线。
改革开放之前,“十年动乱”,建设停滞。动乱结束后,我们都感到上海城市需要发展了。为什么?因为当时的上海“欠”了人民太多的“债”。一个是住房方面的“债”,没有公房、宿舍拥挤、各棚户区连消防车都开不进。再一个是基础设施方面的“债”,拿外滩来说,当时的黄浦江边毫无景观,防汛也有很大的问题,城市管道年久失修,黄浦江一涨水,外滩地区的建筑就进水。
改革开放后,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建设项目一拥而上,城市建设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再次以黄浦江为例,许多外国城市也有母亲河,河流两岸都很繁荣,而我们之前的城市规划很滞后,浦东开发更是不曾想过,浦江两岸没有发展起来,所以要先把城市的规划做起来,然后再有序开发。在我看来,浦东的开发是上海有史以来最大的变化。陆家嘴地区城市设计方案是上海最早通过国际竞赛选定的,从此上海的城市建设开始了引进、消化、吸收、自己再创造的过程。
在上海,我们可以看到百年的城市建筑演变,也可以目睹精细化城市更新的成就。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之际,上海就评选过十大经典建筑,它们是改革开放初期上海的经典建筑作品,现如今,还有更多建筑值得进入这个名单。
这是我对上海城市发展印记的大致归纳,而我自己也主持、参与、见证了上海改革开放大发展的诸多规划与建造。
土生土长的上海建筑师
我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从幼儿园一直到大学毕业都在上海,所以上海的发展、变化是历历在目。特别是在大学读了建筑专业后,对城市规划与建造更是关注。可以说,我的生活、成长就没有离开过上海。
我于1962年进入上海市民用建筑设计院(以下简称民用院),民用院顾名思义就是做民用建筑的,解决老百姓的吃、住、医疗卫生、教育等需求。我参与并建成的建筑项目,在上海就130多个,基本上每个区甚至郊县,都有我的设计印记,它们记录了我对家乡的热爱与回报。
我的毕业设计主题是“上海吴淞口——上海大门的规划与建筑设计”,当时的毕业设计答辩邀请各建筑设计院的院长出席,民用院的老院长陈植(1902年—2001年)就听了我的答辩。那时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但他对我的答辩印象很深,觉得设计院需要这样的年轻人,就向建筑工程部请求把我分配到上海,进了民用院。
我在民用院的40年,是改革开放的黄金时期、也是我的黄金年华。我参与了上海最早的国际购物中心——淮海中路527号,最早的酒店——城市酒店,浦东开发与国外合作设计的第一栋超高层建筑——金茂大厦,还有中日合作设计的上海中银大厦……我是上海改革开放城市建设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在其中有付出也有收获。
上海快速发展时期的成就与遗憾
改革开放后,上海建设力度非常大,当时有2万多个工地。住宅在建设高峰期以每年800万—1000万平方米的速度增长,这是上海在拼命“补课”解决住房难题。到了今天,像(原)南市区、虹口区的一些在旧改方面较难啃的“硬骨头”,也要开始动了。
过去,我们的城市建设追求数量上的拓展,大搞地产开发。好的一面是解决了大量脏、乱、差的城市空间。对于第一批拆建项目我是赞成的,老百姓的生活质量急需改善,拆了棚户区建高层住宅才能满足现代生活的居住需求。那个时期,上海到处是新建住宅区,规模也越来越大,可以说是有点“疯狂”,放眼看去全是塔吊,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当年热闹的场面。
这么多的建设力量是哪里来的?一是通过土地批租,二是通过中外合作。第一批建设项目造起来了,先是靠国企,之后民营企业也参与进来,成百上千块土地就这样开发起来。但是,在这样的快速建设中,我觉得也是有遗憾的,这个遗憾就是我们的设计、施工、管理水平都跟不上,造成了一些问题,今天需要新的政策来修正或弥补。譬如一味追求高层、高密度。高层建筑限高是100米,就都设计到100米,多层建筑限高是24米,就都设计成24米,这样一来就导致上海许多小区,从空中看都是一样的平顶。另外,急于求成、追求利益最大化之后,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社区人性化、公共化的考虑就少了。
上海的城市建设总体还是理性的。上海的交通规划没有“摊大饼”。我们的立交环路到外环就结束了,没有再扩张,主城与新城,通过轨道交通、高架连接。越大的城市越要有意识地控制扩张,不然交通压力大、绿化环境也少了。而上海在城市向外拓展的过程中,仍保留了很多绿地、田野,镶嵌在开发区之中。
生态方面,上海市领导对于坚守崇明生态岛的定位非常重视。我为崇明岛建设做了10年的设计,主要有两项工作,一个是规划包括绿化环境在内的行政区有关设施设备,另一个是打造崇明的文化中心。当时崇明的建筑一般限高为18米,局部允许做到24米,建筑在限高之下既要有各自的特色,又要整体协调。按市里要求打造绿色崇明,水系和绿系贯穿其中。
上海的最后一块“后花园”是奉贤,我也参与了“上海之鱼”北面的一个森林公园设计,设计理念类似纽约的长岛公园,做生态友好的绿色设计,让它自然生长。这块土地还未开发过,建设的时候更要考虑成熟。
一江一河、人民广场——上海的两大标志
黄浦江与苏州河是上海的两条母亲河,历来是水上交通要道,市民生活居住的建筑群也沿着江河两岸发展。徐匡迪任上海市市长时,上海市政府就希望滨江沿岸更绿色、更人性化,现在上海已经做到了。当年由我主持参与外滩风景带综合治理,我把防汛墙分成两层平台,既可防千年一遇的洪水,又能便于观赏。浦东开发以后,又借2010上海世博会的机会,关闭了很多污染严重的印染厂、煤场、堆场等。浦东新区陆家嘴地区的天际线错落有序,形成大气、理性、有层次感的城市背景。如今黄浦江、苏州河两岸都实现了贯通,真正还江于民、还河于民。
上海的第二个标志,是我很喜欢且一直参与建设的人民广场。它既有历史建筑,又有改革开放后新建的人民政府、博物馆、大剧院,它们确立了人民广场作为上海的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人民广场的不远处还有规划展示馆,也就是说,上海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汇聚在了这里。
我在设计上海博物馆时,把第五立面——屋顶作为设计重点之一。为什么?因为我在设计时想到,将来人民广场周边一定会出现很多高层、超高层建筑,譬如淮海路那里原本都是低矮的建筑,如今已经全是高层建筑。从周围高处往下看,就能看到人民广场相对低矮的公共文化建筑,因此第五立面是非常重要的。基于这样的想法,当时我特意设计了很多凹天井,上有遮盖,机组放在里面,形成了很干净的屋面,体现了“天圆地方”的理念。这是我为上海城市留下的印记。
总体上,浦西的外滩、老城厢和浦东陆家嘴构成上海城市格局的“三角形”,围绕这个三角形,涌现了上海的许多地标建筑。如今,浦西外滩的城市轴线经过南京路、淮海路、延安路,穿过市中心的人民广场,一直延伸到西边的虹桥,而浦东的轴线则从陆家嘴通到世纪广场、世纪公园,浦西、浦东的轴线串联起来,成为整个上海的主轴线,概括了上海城市的印象。
向精细化的城市更新转变
如果说“一江一河”与人民广场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中的两颗“大珠”,那么还有很多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小珠”同样也体现着上海的气质。这里就要说到城市更新。上海经历了改革开放前期的飞速发展阶段,现正转型到以城市更新为主的精细化提质阶段。
从追求数量转向追求精细化,要深入到老百姓中去进行更新。在发展的主线中不能忘了,文化才是“推进器”。人们的业余生活需要精神食粮,家庭生活和社区生活应与周边的文化设施、绿化设施紧密相连。
城市功能要转向。要努力营造老百姓向往的生活,提升人民的幸福感;深入人民,关注公共性、本土性、宜居性,提高城市空间品质。现在很多大楼都是冷冰冰的,怎样让城市空间变得有人情味?其实咖啡厅、口袋公园等都可以联系居民。中国拥有咖啡店最多的城市是上海,而咖啡店就是一种大众的社交场所。
再一个,如今我们已经意识到城市建筑类同化的问题。大块的土地该拆的也拆了,剩下难改造的里弄要怎么办?非找出路不可。所以现在的政策讲究弹性与灵活性,允许适当地建高层,也鼓励对有特色的老建筑,譬如石库门,进行保留和改造。从前我们对城市历史的保护局限于历史建筑单体的修缮,现在则向片区更新的方向转变,规划部门可以结合周边环境及城市文脉,在一定范围内对容积率进行统筹。这样在提升城市空间品质和市民生活质量的同时,兼顾了城市记忆的保留和开发商的资金平衡。
在政策上留有弹性,在方式上寻求多样化,这也是上海城市更新精细化的一个方面。
上海城市更新是一条复杂而细微、漫长又充满生机的守护之路、创新之路。它不是简单地涂脂抹粉,对城市风貌进行一番装修,贴个标签、加个符号,一阵风般过去了,而是真正让人民亲之近之,让中华文明润物无声地滋养人民。
建筑师要发现并保护上海人民的珍贵财富
城市进入精细化发展阶段后,我们要关注“红色”基因的发展、传承。上海不仅应该是卓越全球城市,还是一个光荣的红色城市。中共一大在上海召开、中国共产党成立于上海;由于上海当年就是一个交通发达的城市,共青团、军委、女校等也都在上海开展活动。它们分布在一个个石库门建筑中,组成了一个红色的环,其核心是中共一大会址及新建的中共一大纪念馆。我很有幸承担了中共一大纪念馆的设计,它的旁边就是上海新天地。一大会址及纪念馆每年有100万参观者,上海要担负起全国红色教育宣传基地的责任。结合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的历史,上海城市更新中有很多建筑承载的故事有待发掘。
作为一名建筑师,我从心底里感到有故事的建筑是上海人民的珍贵财富,我们有责任去发现这些宝贝并把它们留下来。
我做设计始终坚持8个字——规划留白,文化留魂。
为什么要规划留白?我们把地图上的每一块用途都规划好、填上色,可是将来未必就这样执行。如果我们现在就把每一块地都做满了,我们的后代就什么也动不了。规划的本意是要促进城市的发展,可是把没有想明白的问题也规划了,反而会带来新的问题。
规划留白为什么重要?举个例子,2010上海世博会最早选址在张江,当年上海市城市规划管理局组织了一批中外大学生来参加一个为世博会做规划的竞赛,结果许多学生不约而同地选址在外滩。最后我们便吸取了大家的意见。由于上海世博会最终选址在浦江两岸,还改造了两个“硬骨头”,江南造船厂和有污染的染织厂。一些脏乱差的居住区,也因为世博会而终于得到了改造。现在上海世博会过去这么多年,世博片区里的建筑该留的留,该拆的拆,空地也慢慢得到了利用。正因为允许规划的弹性,世博会才成为上海城市面貌提升的重要契机。
我们的规划不是把图纸填满,要留有弹性、可能性地发展,把工作、文化休闲、家庭生活、社区生活的需要都考虑进去。精细化的城市更新,上海要慢慢地做、细细地做,有创意地做,走我们自己的路。
再说建筑留魂。我设计过淮海路上的一座购物中心,当时叫“伊势丹”。设计的时候我发现,地块隔壁的渔阳里是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成立的地方。当时我就意识到渔阳里的历史保护价值,因此特意在购物中心靠渔阳里一侧留出了很大的空间作为停车场。现在渔阳里果然成为重点红色建筑,当年的停车场也成了渔阳里的入口广场。
再譬如我参与过苏州河沿岸的改造,改造范围从外白渡桥开始一直到西藏路。那时上海市政府提出要把苏州河的水质变清,要让苏州河向法国的塞纳河看齐,成为可游览的母亲河。当时黄浦公园对面的转角有个游泳池,政府希望以它为苏州河改造的起点,由我设计“样板团”。我通过查阅资料了解到,游泳池的前身是上海划船俱乐部,建于1949年前,建筑结构尚有局部保留。尽管当时没有多余的资金对其进行修缮和复原,我还是特意留下了这个建筑。如今章明的团队(原作设计)在对其进行改造,距离我设计“样板团”已经过去了30年。
所以我觉得,建筑师,特别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建筑师,一定要有保护意识,发现一处有价值的建筑就要留下来,因为有故事有灵魂的建筑具有唯一性,一旦破坏了,再造的就是假古董。城市再发达,见证了历史的精华要留住。
(本文由口述人提供,原载于《建筑实践》-上海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