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我的家乡处处是桃园,尤其到了春天的时候,桃花盛开,如同红霞满天,景致特别喜人,我的家就在桃园深处。
我常常感慨,时光如梭,而时代的变迁如此之快。在我的眼里,我依然留恋着这片蓬勃的土地,同时,感动于这片土地上平凡的景致和温馨的故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清晨。
天还没有亮透,一抹红霞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
我跟着父亲从老家三角车站附近出发,坐着拖拉机“到上海去”。
老家南汇地处浦东,是上海最东面的郊县,家乡人习惯性把去浦西叫作“到上海去”。在浦东方言的语境里,浦西才算是上海,浦东人很自觉地把浦东排除在上海之外。
这是我第一次“到上海去”,第一次赶这么远的路。陌生的城市让我憧憬,临行前好几天,我都兴奋得难以入眠。
“到上海去”的路途极其漫长,拖拉机嘈杂的隆隆声,缓慢的车速,让出行变得疲惫不堪。在东摇西晃的行进中,我第一次知道了晕车的滋味,一路上脸色煞白,昏昏沉沉,胃里翻江倒海。
终于到了轮渡上,虚浮的脚刚刚跨上轮渡,半空中猛然传来一声汽笛,那声巨响如惊雷一般,让年幼的我陡然一惊,不由得警惕起来。眼前是茫茫的黄浦江水,黑而浊,散发着极不友好的气味。对岸,一排排异国风情的建筑美轮美奂,这就是外滩了,以前的我只在骑自行车送货的老伯伯口中才听到过。
走进“上海”,“阿拉阿拉”的话语在耳边漂浮,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一条上了岸的鱼,连呼吸都无法自如。这是浦西人的上海,不是浦东人的上海。我只想快快逃离“它”,回到我的浦东去。一回到浦东,重新看到笑吟吟的桃花,金灿灿的油菜花,听到让人心领神会的浦东话,立马就觉得如鱼得水了。
改革开放前,浦东是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地方。民间有俗语:“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在上海滑稽戏里,娶大娘子、吃三黄鸡的浦东人,常常贴着憨厚、落后、木讷、保守的标签。而浦东方言,也因迥异于市区的发音,常常遭到嘲笑,一句“轰大来霞啦”似乎是浦东人的标志性方言,哪位浦西人想要折辱一下在场的浦东人,只要一说这句话,立马就会引来哄然大笑,让面前的浦东人自觉地矮了三分。
好在大部分浦东人并不觉得与“上海”有多少关联。我们在桃花深处的浦东大地上安居乐业,自得自乐。父辈们安分地守着田园,春天播下种子,秋天收获果实,村里工厂纺纱织手套,心甘情愿地把一生托付给大浦东这块土地。年少的我们,偶尔会憧憬繁华的城市,但“上海”太远。
那时的我,只知道浦西对于浦东的优越感由来已久,浦东浦西的隔阂也由来已久,却不知道,八十年代的上海,城市发展缓慢,居民住房极度紧张,食品供应匮乏。浦西,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光鲜亮丽,普通百姓的生活条件比家住浦东的我们好不了多少。
1990年,中央宣布了浦东开发开放的决定,这使当时经济发展困难重重的上海有了新的奔头。1991年11月19日,跨越浦东浦西的第一座大桥——南浦大桥正式建成通车,浦东的发展像是装上了加速器。龙阳路立交桥开工了,我和班上的四名同学被安排到龙阳路工地实习,每天扛着经纬仪、水平仪穿梭在泥土和水泥交织的扬尘中,但我们苹果红的脸蛋上仍然笑得那么喜滋滋的,心中满满是对未来城市建设的美好憧憬。之后,黄浦江上的大桥越建越多,杨浦大桥、卢浦大桥、徐浦大桥、奉浦大桥依次排开,再加上一条条越江隧道的建造成功,两岸之间的通行越来越便捷,浦东浦西早已连成一体。
2002年南汇撤县建区,2003年老家的房子动迁,父母离开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土地,正式搬迁到镇上生活。父亲母亲很不适应,千方百计把花坛的绿化移栽出去,栽上几把小葱,撒上几头大蒜和几株青菜,每天去找邻里的大叔、大伯聊聊天,一同念叨和回忆着曾经耕耘播种的日子。
二十多年一晃而过,地铁通到了我的家乡,曾经生活过的村庄最终已变得踪迹全无。乡村演变为城市,农民转变为市民,田园改造为公园,城市和乡村之间不再有鸿沟,只不过是风貌和功能上的差异罢了。
然而,每当三月,我仍然会想起我的家乡,桃花开了,梨花开了,菜花开了……满眼尽是诗的意境、斑斓的色彩,无论你走进哪一座村落,都有花的芬芳,收获的喜悦。也许,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如花的乡愁。
江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