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副刊

秦淮河

季振邦

从滁州回来,路过南京小憩,忽然想看看水。

这想法似乎有点古怪,其实也有潜在原因。那就是在滁州,山实在太多,一路看山,心也看成山中的一块石头了。

当然,滁州也有水。小的有溪水,大的有水库。同行的几位曾见而雀跃,我却没有一点兴趣。原因很简单:这水很普通,它没有被欧阳修的如椽大笔点化过。

水与水不一样。

于是,途经南京时,便有看水的饥渴。于是,便来到了秦淮河。

二十年前我也来过这里。那是一段抹杀历史的岁月,我亦无从走近历史。匆匆一面,只记得秦淮河蓬头垢面如一老妇。而今,我早年过不惑,秦淮河却年轻多了。河两岸新造了不少明清式建筑,白色的山墙上斜披着黑色整齐的小瓦,似同少女齐眉的刘海,虽古,却青春迫人。

古老的秦淮河和我的生命有着不同的走向。

我知道秦淮河已经不可能认识我了。不管是伤口或者旧梦,她都是能够弥合和缝补的——你看远处,驶来一艘画舫,水受伤了,被切成了两半,但过后一切平复,连结痂都没有一块,和先前毫无二致。

她只有沉淀。

历史和人的爱与恨都沉淀在水底。秦淮河是一条最难以疏浚的河流。难以疏浚,却可以打捞。我想,有阳光照耀的时候,大概能打捞出光怪陆离的六朝金粉;当明月沉江的当口,也许还能看到金陵八艳的开牧之镜。

确实看到了镜子的闪光,那是熠熠生辉的“秦淮人家”。

秦淮人家是座装潢华贵而又古色古香的酒楼。玉液珍馐间,还有歌女手敲着碟儿唱歌佐酒。我明白,酒家是想使自己的酒壶为客官流出唐宋元明,其实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在秦淮河展示假古董,它的最高价值也不过是凑趣而已。

真正的秦淮人家是媚香楼,是大名鼎鼎的李香君的故居。

饭后,我向媚香楼走去。只一个人去。去这种地方不能人多,免得把情怀扰乱了,使心与心的对应失调。而且最好是在夜晚,踏月而去。但在时间上我已无法选择了。人只能选择自己能够选择的,所以遂有珍视。

我不认得路,信步而行,凭着感觉走。远远看见了一座桥,这座桥还有点传说,但我已不再关心。只感到桥把脚下的路化作了彩虹,虚幻而又真实,于是我知道,媚香楼必定就在左近。

媚香楼很小,只两层。楼上一间琴房一间卧室,陈设也很简单,悲怆的历史造型总是简简单单的。最简单的,也就是最复杂的——这句话我是否生发得多余了?

其实,认真说起来,多余的还有孔尚任的《桃花扇》。化悲剧为审美力量是他的一大功劳,然而,难道能够把这种悲剧性的事件作为欣赏的对象吗?

我转过脸去,把目光投向窗前。窗前是一排屋脊,瓦楞间摇曳着灰黑的衰草。如逢夜雨,这种意境实在是凄清入骨。我又把目光投向楼后,那里有个水埠,有石级直通秦淮河。我的心怦然一动,李香君沿此石级走向了何方?

我分明看到:她的头上扎着血染的纱布,一步步沿着石级走向秦淮河,一只脚很刚烈,一只脚很凄婉。衣袂飘飘,渐隐渐消。

探讨李香君的最后归宿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希望她是这样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的。她用这一种最催人泪下的方式,把生命溶入了秦淮河。

水做的女儿。

确实,也只有水,才能完成她的巾帼志向,升天入地,冲决一切束缚她的罗网。也只有水,才能宣泄她的万般柔情,或纤柔如雨,或缠绵如雾。

……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里也有了水一样的东西。水与水互相凝视着,互相被历史抽象着……

离开南京,又想起了滁州的山。于是我笑着对旅伴说:有这样的山,这样的水,此行真太过瘾了!

于是,此后几个月我没出远门。

2019-11-11 季振邦 2 2 建筑时报 content_5460.html 1 3 秦淮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