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多雨,多雨便多雨天的记忆,淅沥、淅沥、淅淅沥沥。
下班时分,我的眼前突然挂起一幕雨帘来,偏偏没带雨具,偏偏要急着赶回家去,犹犹豫豫地望了一眼脚上簇新的皮鞋,又犹犹豫豫地望了一眼,才毅然决然地走进雨中去。雨细而密,地上早已一片水湿,我看见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头顶着一方手绢,赤着脚,在我的前面疾跑,那背影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得使我一时不敢相认,直到他回过头来笑了一笑,可不,正是孩提时代的我自己!
是我。
那时,父母都上日班,一放学,即使逢着突如其来的雨天,也无人来接。在学校门口徘徊一阵,犹豫一阵,望着不少同学在大人的伞下被呵护而去,终于弯下腰来,脱去鞋袜,放入书包中,然后又卷起了裤脚管,赤着脚,踽踽地走回家去。伤感,自然有点,但我知道家境不怎么样,不敢也不必同人家攀比,鞋浸水后容易坏,而脚是怎么湿也不会破的。赤脚在水湿的地上走,若是夏天,倒也无所谓,天寒地冻时,那可真会冷到骨头里去,只得一面打着哆嗦,一面加快了脚步。也得小心呢,怕踩到了图钉、碎玻璃之类尖利的东西,所以,眼睛要不断地看着脚下,免得太委屈了双脚。踩到过吗?应该是踩到过的吧。一阵钻心的疼痛之后,血从伤口处一丝丝渗出,渗透了童贞的岁月,渗透了雨天的记忆。哭么,哭给谁看!一脸的水,谁知道哪是雨哪是泪?想着自己为父母分担了困难,想着自己为家庭作出的牺牲,一时间觉得自己伟大起来。
岁月悠悠,好久好久都没有如此伟大过了,想伟大都伟大不起来。赤脚,在这城市的雨天中行走,毕竟不合时宜了,况且还怕破伤风了呢。就算出于对童年的一份纪念,我脱下皮鞋来,卷起裤脚来,径自朝回家的路走去,一路上,不知会有多少人侧目而视,说不定还会听到一声声“看那个神经病!”
淅沥、淅沥、淅淅沥沥,那就走进雨天的记忆中去,会一会童年的自己。
二
浦江夜游,对于小孩子,实在不见得有多大意思。每当回忆起幼时的那一次游江来,我对我的过世已经十多年的父亲依然怀着一份深深的内疚。
那天,父亲带来的第二天晚上游江的消息,确实也使我兴奋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盼到那刻,便兴高采烈地随着父亲去外滩上了船。记得那是一条渡轮。
盛夏之际,船航行在江上,江风习习,凉快自然是凉快的,不似在城中那般闷热,在哗哗的水声中,夜色渐渐弥漫,两岸的灯火却不怎么辉煌,泊船的锚灯也只是寂寞地亮着。父亲不时地告诉我这是什么什么船,开什么什么航线;这是什么什么码头,靠客船或靠货船。噢噢地应着,哪有一句往心里记。我们乘坐的这条船,不时与其他航船擦舷而过,便摇摆,便颠簸,尽管船上人不多地方尚属空旷,尽管又有船栏,但奔跑是绝对严禁的,大人们不时被船员提醒要管牢小孩,因为怕小孩一不小心翻落江中去。只能规规矩矩地站或坐,只能规规矩矩地听大人讲码头和船,于小孩子,实在是无聊至极的。于是,我先是提出要回家去,父亲便笑:“憨大!船在江中开,哪能可以上岸呢?”呆呆了一阵,又强打精神,去看那两岸的灯火,却远远地看作了家中的灯,将头懒懒地偎去父亲的胸前。偶尔有一两声汽笛传来耳中,有一两声“不要困着,会着凉的”嘱咐传来耳中,我只是感觉父亲紧紧的搂抱,感觉到了父亲的体温。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传来“阿庆、阿庆”的唤声,脸上感到了胡子的扎痛,睁开惺忪的睡眼,船已靠妥码头,不禁偷眼去望父亲的脸色,实在是辜负了父亲的一片心意了呢。“是没有多大意思。”父亲抚着我的头,有意地宽慰我说。
“浦江夜游,对于小孩子,实在不见得有多大的意思,但在我的心中,却永远留下了那一程父子亲情的难忘的回忆。”如今,再来说出那时还不会表达的心情,父亲啊,你叫我哪里来得及!
缪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