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字摩诘。唐开元十九年(731年),他状元及第,历官右拾遗、监察御史、河西节度使判官,后官至尚书右丞,故又称“王右丞”。《旧唐书》谓其“有俊才,博学多艺”。
摩诘诗,若山间之流水,天上之行云,全无滞碍相,非心境圆澈,必不能如此通达。接下来,我们会列举他的一些名句,作简要的解读。比如:“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语言明白晓畅,仿佛脱口而出,其实大朴不雕,自有一股清绝尘寰之气;比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虽一读便知其意,且十分富有画面感,但那种绵邈无尽的象外之意,欲探其究竟,则须会心。再比如“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大壑随阶转,群山入户登”,词语不假修饰,也无所修辞,却深得化机,常被后世引为山水画题和书法取材。其心性情怀,可谓蕴涵其中,温厚深长。还有“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一种空寂深幽、水流花开的意境,跃然纸上。
摩诘的神韵,出自灵根,亦有慧命的加持。董香光认为:“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正合此理。王维是减法大师,是惜墨如金的圣手,常以三言两语,就浓缩了千言万语,是言简意深、“无意于佳乃佳”的那种炉火纯青。他的诗句,往往看似漫不经心,随口那么一说,却干净利落,高度概括,无不通透传神。读他的诗,时感孤秀而馨,浅白而深,平缓而奇,淡宕而浓。一切不合诗境而略显繁缛的笔墨,一概剔除,毫不足惜。这样的删繁就简之功,恰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没有十足的功力和火候,断难企及。艺术创作中,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现象,不乏成功的案例,比如倪云林、八大山人等,都是计白当黑、不事铺陈的超一流简笔高手。于王维的诗而言,去芜存菁,淡宕其心,既属文藻和才思的升华,也达致空灵朴茂之境。
摩诘的诗美学,是文学、禅学、画学和心性之学,实现了对日常生活(即图像世界)的超越,博综各种艺术门类而浑然贯通。
自古文人的心境中,总有一袭青衫,可醉高风、可抒胸襟的那几竿竹影的摇曳,王维概莫能外。他吟咏“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可见浓厚的竹子情结。司空图曾有诗赞:“闭门唯有雪,看竹永无人”;元好问亦有“古来画竹尊右丞,东坡敛袂不敢评”的高评。竹之于摩诘,可比菊之于陶潜,梅之于林逋,莲之于周敦颐,是摩诘懿美高洁、胸次廓彻、辞情闲旷的流露,正所谓淇奥之竹,乃君子之风;七贤之竹,乃高逸之节。
王维的诗风,和“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可谓一脉相通。他19岁写的《桃源行》,表达的正是这种礼敬和神往之情。后王维多次引用陶渊明诗中意象作诗,甚而见贤思齐、在精神风骨上直追陶渊明,比如:“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田园乐》)等。清人沈德潜谓王维得其(陶渊明)清腴;《苕溪渔隐诗话》谓王维学陶渊明“得其自在”,应该讲都点中了要害。但话说回来,王维隐居辋川的田园生活显然要比陶渊明归隐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闲适、安逸得多。陶渊明不惑之年出任彭泽县令,仅80天即辞官返乡,起初如出樊笼,十分快意,所以写了不少描述和赞美田园风光的诗篇,后来却备尝养家的困苦,常有忧生之嗟:“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言”,甚至在《自祭文》中,流露出“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这样的颓丧之语;而王维的归隐生活则相对富足,他是辋川庄园(是从宋之问手里买下的别墅)的主人,根本不愁生计,展现在他眼前的山水田园风光,当然别有一番怡然和自得:“新晴原野旷,积木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新晴野望》),还有“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等,可以看出,王维在诗中构筑的,仍然是桃花源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出世意境。这是他的诗风,是他独特的遭际、精神的向度和生命的感悟所凝结而成的艺术结晶,我想,后人断不会责备王维的田园诗中怎么没有反映农民生活的苦寒这方面的内容。我以为王维的田园逸乐、山水情怀,是以一颗仁爱之心观世,是隐士高古之风的精神传承。其实,他是经历过社会动荡和人生苦难的诗人,在安史之乱中还差点送了命。隐居辋川的20年,追求“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随山将万转,趣途百十里”这样的恬淡自适,完全可以视之为觉悟人生和自性清净的体现,当然也和他的佛学修养密切相关。故唐朝大诗人中,李白被称为“诗仙”,杜甫被尊为“诗圣”,李贺、李商隐、孟郊、贾岛分别被列为“诗鬼”“诗才”“诗囚”和“诗奴”,王维呢?则被誉为“诗佛”。
王维的诗境俱是画境,毕竟,他作为文人画宗,是以诗笔作画,亦以画笔作诗,诗和画,在王维那里显得如此浑然一体。苏轼说王维“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正是此理。其实,诗画初无二道,“画者,乃天地无声之诗;诗者,乃天地无色之画”。正因为王维的“泉飞藻思,云散襟情”,还有他精于绘画,把构图、色彩、疏密和虚实等要素融入诗中,以及他的儒道皆通、资质禀赋和渊穆大雅,使得他在中国绘画史和文学史上,浑然大成,成为皆居绝顶的人物。也使得我们今天、在时隔1300多年之后,每每品读其作,还能生出飘然出尘、游思缥缈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