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副刊

滋养我心灵的水乡

戴仁毅

斗转星移五十多年,水乡青浦已是我第二故乡。

1968年初冬的一天,当我背起行囊从南市区老西门出发赶到老北站的长途汽车站,再坐上上海到平望的长途车,我的内心充满了期待和忐忑不安。

在张家路站下了车,卫生院的老郑来接我。走了三里多泥石路,朝东转弯就是西岑小镇,小镇的格局对于我来说陌生而又亲切。读过小说《林家铺子》,看过电影《蚕花姑娘》,对水乡古镇的小巷石桥总有一种恋情,初来乍到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么,沿街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河埠旁停泊着一条条小船,有晒着渔网的渔船,也有晃晃悠悠窄窄的鹭鸶船,鹭鸶船的船沿上站立着三五只黑黑的鹭鸶,有扑楞着翅膀的,有悠闲地整理羽毛的。岸上一条小街是一排鳞次栉比的店铺,而卫生院就在一个中药铺旁边,几间平房就是诊室。令人稀奇的是齿科里的一辆老掉牙的脚踏磨牙车还在用,这是我小时候在老城隍庙一家私人诊所里看到过的古董。其他科室设施也差强人意,毕竟我在上海大医院里读书实习过,也算见过市面。设施条件差,但似乎也没有影响我的心绪,旁人不知道,我的行李中除了《临床鉴别诊断学》《临床药物手册》等医药书之外,还有《唐诗三百首》《王维诗选》,惠特曼的《草叶集》、鲁迅的《呐喊》等好几本文学书籍,书籍给了我对生活的憧憬。

好在小镇上的乡亲对医生很尊重,他们太需要上海医生了。我到小镇才几天,大家已经知道上海来了医生了。

刚从学校毕业的我自然缺少临床经验,为了能从老医生张梅芳身上多学一点临床经验,我就斗胆坐在她同一个诊台旁。在西岑镇,张梅芳是当地有口皆碑的名医,她的诊台上病历卡排得满满的,而我的诊台却冷冷清清。看张医生忙个不停,我就一面看她怎么替病人治病,一面帮她抄处方。日子久了,人们以为张梅芳收了徒弟,以后也慢慢有人找我看病了。张医生对待每一个病人都是不厌其烦,耐心而又细心,尤其是对老年病人,关爱有加。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医科书上没有的东西,她以她的方式传递给我一个理念,那就是在医生心目中,无论贫富,无论地位,每个人的生命都同样重要。

除了坐诊,我和我的同事还要参加治疗血吸虫病,在“双抢”和三秋大忙季节坐船下到村里,吃住在农民家,和赤脚医生一起巡回医疗、采草药,有时还参加一些诸如拔秧、脱粒之类的劳动。这样也让我有机会与农民沟通,了解他们的生活现状和乡村习俗。慢慢的我有了生活积累,也有了创作冲动,写一些诗歌散文开始给一些报刊杂志投稿。1974年暮春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家杂志的长途电话,要我去上海编辑部约谈修改一首叙事诗稿。去了绍兴路编辑部才知道打我电话的编辑叫毛炳甫,是上海有名的工人作家。经过斟酌修改,叙事长诗《千年红》发表了,诗歌以淀山湖为背景,用民歌体叙述了一位赤脚医生为保留村里一片草药圃如何与人作斗争的故事。作品发表后收到了很好的反响,让我真有点受宠若惊。

在我经常下乡的山深村,我无意中认识了一个插队落户的知青。

正是麦子收割季节,天有点热,我在生产队的脱粒场上轧麦,轧麦的蓬尘很多,我也不在意。这时,有个头上披着毛巾的小女孩对我说,让我把领口扎紧一点,以免麦芒飞到头颈里。我朝她一看,只见她十八九岁的模样,脸蛋粉粉红红的,一张樱桃小嘴笑起来也是呡着嘴的。当时我也没有想法,只觉得一个小女孩插队落户,爹妈一定很心疼。

乡村行医也并非平静如水,医生常被推在风口浪尖,时有惊涛骇浪,必须保持冷静。记得当年“双枪”大忙,时有儿童溺水送到卫生院抢救,孩子的母亲和家属呼天抢地,医生抢救半点也不敢疏漏,有的抢救过来,也有回天乏力的。只要张梅芳医生在场,人们都为之动容,哪怕小孩掉入粪池,她也口对口做人工呼吸。她对病人负责的态度在平时临诊时,也在节骨眼上。这年夏天,突然送来一个烫伤的幼儿,我一看小孩烫伤很严重,就立刻对家长说,必须立刻送上级医院。我拨打了救护车电话后,马上又为小孩做了初步包扎处理。这时候,张梅芳医生闻讯过来看了一下小孩,对我说,“小戴,这个小孩烫伤面积大,有危险,你护送一起去吧。”我点了点头,心里一时也没底。

那年头救护车没有随车急救医生,护送小孩到了朱家角人民医院,急诊室的医生看了幼儿的伤势,说必须马上转上海儿科医院。救护车司机对我说,他现在该下班了,让我另叫一辆救护车。我一看手表,已是中午十二点多,重新叫一辆车起码要耽搁三十分钟,我连忙对他说:“小孩现在病情很严重,一分钟也耽误不起。师傅,今天辛苦你了,无论如何就用你的车去一趟上海吧!”驾驶员听我语气很恳切就答应送上海了。

车到枫林路上的儿科医院急诊室,小孩已经昏迷休克了。小孩的母亲老实巴结的在一旁哭,接待我们的急诊护士见情马上一路绿灯,让我们把小孩直接送到抢救病房。接诊的医生立刻为小孩先抢救休克,输了血浆,幼儿终于哭出声来。抢救医生对我说,再晚来二十分钟就没希望了。那是八十年代的上海儿科医院,有这样的急救直通道,让我至今难忘。

当我全身心投入工作时,爱情悄悄来临了。乡里乡亲热情地给我介绍对象,可惜我一个没能看上。说来也是有缘。这天午饭后,我在街上溜达,遇见了我在山深村打麦场认识的小女孩。几年不见,她似乎长高了,亭亭玉立的模样,让人心动。她的一张脸还是那样红红粉粉的,笑起来那张小嘴很好看,一双美丽明亮的眼睛流露出水乡姑娘清纯朴实。“小陆,上街买东西吧?”“不是的,公社要开河了,我临时抽到公社当水利广播员,今天集中开个会。”“哦——我有空会来看你。”我心想,眼前的小陆不正是我心中的恋人吗!水利广播站设在公社饲养场,和她一起的还有当地一位姑娘。此后,我趁中午休息去看过她一趟,后来又托我熟悉的邮递员小崔送去一封信,信上说我不能常来看你,你自己当心身体,过几天我去上海,你有空的话就一起去。信就这么简短。她没有回信,到卫生院挂号找我看一下她的鼻炎。

美好的事情常常在平淡中悄悄到来,为了一个心仪的姑娘,我也顾不上她还在插队,她也不在乎我有没有婚房。这一时期我创作了不少诗歌,有一首后来发表在《上海诗人》的《炊烟》,写的就是那时的情景:“你说你收工时远远望见/小屋烟囱里冒出淡淡的青烟/你就闻到了米饭的香味/你说你看见了炊烟被风吹散的影子/就会想象灶肚里跳跃的火光/就知道有个人以这一种方式/传递丘比特之箭/这一箭串起了风雨岁月/让命运之舟承载了两个人的梦想……。”作为知青,她和生产队农民一样每个月可预支3元钱,能买的除了油盐就是萝卜干,好在我每月有工资,时而也改善一下生活。那年头倡导“自力更生”,我从公社饲养场挑来二十多只刚孵出不久的小鸡,毛茸茸的非常可爱。生产队的农民见我要养鸡就七手八脚帮我在小屋旁用砖瓦搭了一个鸡窝。由于照料得当,鸡仔健康地长大了,改善了生活。

“顾不上车前草被践踏的苦涩/一些疼痛已被梦想抚摸。”在山深村,我结识了不少农民,看到了他们的生活状态,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农民的纯朴善良总让人感动,有时候,我和妻子一起去朱家角或上海一趟,隔壁的阿婆大妈就会帮我们照看养的鸡;下班时要走五里路,又必须在横江上摆渡才能到达山深,摆渡船的艄公不管寒冬酷暑总会等我过了江才收工回去。日子尽管苦涩,我却发现了诗意的温泉,在《水乡肖像》中,我用诗画出了一个水乡老农的形象:“……水牛在前面悠悠地走/总要几步一回头/躬耕的背影拉长了历史/椭圆形的梦在水中流/黄昏的雨点点滴滴飘飘洒洒/分不清哪几滴是喜哪几滴是忧”。这样的描写也让我感慨良多,他们毕生付出很多,梦境却不是很圆。在水乡行医,我已别无选择,唯有尊重善待他们。

当我做好准备在山深再呆几年时,妻子插队10年后上调回到了朱家角,进县属工厂当工人,这是她渴盼已久的。从此,我在朱家角开始了二十多年水乡古镇的生活。住在贴水而筑的吊脚楼上,我的笔端流出了一泓泓诗情,从《走过这片竹林》到《炊烟飘逸》;从《江南雨》到《故乡桥》,一景一笔都是我的心灵在水乡古镇的烙印,除了感恩水乡,还能说什么呢。

2020-07-06 戴仁毅 2 2 建筑时报 content_8856.html 1 3 滋养我心灵的水乡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