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副刊

山路的呼唤

我走过无数的路。它纵横交错,阡陌相连,织起我人生的经纬。沿着岁月的踪迹,最令我难忘的,莫过于那条小兴安岭的山路。它终年静卧在冰雪复盖下的群山之中,一年一度春风里,绿起路边的一丛丛北国草,开放一朵朵无名野花。它是沉默的,朴素的。但我分明感到,那路边的一花一草,便是这山路的灵魂,正是它,在遥远中呼唤着什么。

返城已有多年,每到过年时节,我在梦里总会清晰地听到它的呼唤:我要回家!

是的,离开那里已经多年,我何时才能重返此程,沿着这条山路去做我的梦寻呢?

那年秋天,我终于收到一份请柬——是北大荒寄来的。作为当年的主人,今天的客人,我以一个老垦荒知青的身份,加入了参观访问北大荒的队伍。

汽车盘旋在松嫩公路上。随着山路起伏,我的心激荡在情绪的波涛泽谷里。一幕幕清晰的映象,闪现在我记忆的屏幕上……

记得第一次认识这条山路时,我还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孩子。无奈、幼稚,心里填满了随时想回家的幻想。我把边陲的那个小村落,当着暂时落脚之地,一旦有机会就立刻想逃离这里!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这积雪的山野,玉雕似的山峦,我并未兴奋与惊叹。因为我的心是冰凉冰凉的,于是,我把想早日回家,回到上海母亲身边的念想撒在白桦林里,铺在这条盘桓的山路上。

以后,多少回,我赶着马车,在这条山路上日出劳作,日落而归;

又有多少回跑到山口,去搭乘回家探视的长途汽车。

那年月,知青们最热衷谈论的,就是关于路的话题:回故乡的路,返城的路,升学或招工的路,关于生活、未来和理想的希望之路……

偏偏就在过年要回家探亲时,我们知青接受了一项派工——要在大雪封山前,进山筑路,把小兴安岭里的山路连起来!

有些想表现好的知青,宁可过年不回家探亲也要报名愿意去,但更多想回家探亲的知青不想去,只能被迫无奈而去山里筑路。

白桦林里搭起的马架子,便是筑路队的宿营地。

我们日夜奋战,餐风露宿在冰天雪地里。

当工程进展到白桦沟的时候,气候变得愈来愈恶劣。

那天晚上,刮了一整夜的白毛风,厚厚一层雪被把山山岭岭都盖严了。

可知青们嘴里哈着热气,跺着冻僵的一双脚,把积雪踩得格兹格兹地响照样出工。上工地,我和小王分配到的任务是:等炮响后去采石场清理铺路的石料。

我们俩躲在离石场不远的那片白桦林里。这样才不至于被炸飞的碎石伤着。我们敞着帽耳朵,把手笼在袖筒里,背靠背地开着玩笑。

“小王,快过年了,想家吗?”我捅捅他的腰问。

“想”。小王嘴里哈出的热气,把我的耳朵皮撩得痒痒的。

我扭过头去,向他挤了挤眼睛,“原来你在想她!”

小王的脸红了。“上次我跟她约好,过年一起回上海的,咳,好久没在外滩逛逛了,现在被派来这里筑路。回家泡汤了。”

我知道小王的女友在临近江边的一个建设兵团开拖拉机。那一年,我们都是乘一节车厢离开上海到北疆来的。

“她知道你在筑这条路吗?”我问他。“这儿又不通邮路。我没法给她写信。”“不写信小心‘飞了’!写一封吧,明天让炊事班带到镇上去寄。”我建议说。

不知是冻的,还是兴奋的缘故,小王的脸色通红通红的。他顺手揭下一张桦树皮,沉缅在回家的遐想中。

“这桦树皮真美。你就用它写信,告诉她,修完这条路,你就跟她离得更近了。”

小王转过身子,闪着幸福的眼神望着我,“用它写信?”

“是呀。听说最古老的情书,就是:写在桦树皮上的。”……

轰隆隆!炮响了。我和小王望着山坡上的白烟,在心里点着数。怎么?少一炮?我怔了一下。小王“嗖”地抖落棉大衣,“我去看看!”说完,就像一头机灵的小鹿,向采石场跑去。

“小王,你等等,危险!”我大声喊着。可是凛冽的山风,把我的喊声刮进了山谷。

我跑出林子,踩着小王的脚印,向采石场奔去。小王正在崖畔刨雪查炮眼。突然,一声天崩地塌似的巨响,把雪粉和石块冲向崖顶,巨石訇訇地滚向深谷。我不顾一切地冲到作业面,在雪堆和石丛中寻找着。

“小王!”我惊叫一声,发现他正静静地躺在炮眼前的乱石堆里。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那张纹路很美的桦树皮。树皮上沾满殷红的血。

我哽咽了。跪下身去,轻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四周是那么静,那么静。只听得见山谷里隐隐的回声......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知青们含着泪把战友埋在山坡对面的白桦林里。同时埋下的,还有那张未能来得及写下情书的桦树皮。

一块染着鲜血的花冈岩,成了墓前的唯一纪念——无言的墓碑。

……

这段永不磨灭的记忆,就像镌刻在我心头的一道深深的刻痕。随着时间的摩挲,它总是闪着逼人的光泽。它仿佛在提醒我:你,算是一个幸运者。虽然也有风雪中的昨天,但却获得了充满阳光的今天。你终于如愿回到故乡的城市。可当你快要过年时,你忘记没有,还有他,却长眠在小兴安岭的白桦林里。

今天还会有谁会记着这个曾经多么想回家过年的年轻人!

我凝神想到这里,眼睛不觉湿润了。眼前这深秋的小兴安岭,愈发显出其情深的烂漫!透过车窗,我望见这绵蜒的山路,盘旋起伏,一直伸向小兴安岭的深处。路边河谷里,正飘荡着缕缕炊烟;这炊烟渐渐扩散,淡淡的,象蝉翼般地遮住了蜿蜒东去的公比拉河。河边的草甸里,几匹小马驹正闲适地啃着草尖。河里波光粼粼,悠荡的小舟正在渔歌里撒网……

汽车终于在那片白桦林子边停下。

秋阳下,那一片黄橙橙的白桦树叶,在山风中摇曳着,抖动着,闪着金属的光。那金属的回响撞击着我的心扉。我情不自禁地默默走向白桦林深处的那座墓地。

在墓前,我久久地伫立

蓦地,我发现当年那块花冈岩墓碑上,已经有人为它刻下了一句碑铭:“纪念征服小兴安岭的上海知青——王大林。”

碑铭是无声的。但我仿佛听到历史在对人们说:这片土地不会忘记这一切!

我噙着泪,默默揭下一张桦树皮,放到这墓碑上。这是一张很美很美的桦树皮。上边虽然没有写下一个字,但却留下了我心里很久想说的一切。

我默默地回到公路边。路边的野草、小黄花在山风里无声地摇曳。

我在这细碎的絮语中,分明地又一次听到了这条山路的呼唤——那只有曾经把自已的青春铺在这条路上的人,才能听懂的呼唤……

2021-04-05 2 2 建筑时报 content_12234.html 1 3 山路的呼唤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