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副刊

新村往事 管新生

上海的城市地标是什么?据史料云,代表上海开埠至今的建筑文化很历史地分为两类,一类是因太平天国战争而诞生的以石库门为代表的前殖民时代的经典建筑,还有一类是体现1949年以后工人阶级成为了社会主流的工人新村。这两种文化范畴,分别赋予了人们完全不同的叙事记忆。

而我,肯定是在混混沌沌之中,被上帝的命运之手轻轻一个拨弄,便实行了“跨界”行动——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父亲带领着我们举家从常德路的弄堂房子搬往了杨浦区的控江新村,一下子从石库门文化迈入了工人新村文化。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必定连片言只字的发言权也无。

那年,我实足五岁。属于小赤佬一个,用北方话说,则是小屁孩。

据一本已经发黄已经发脆已经老掉了牙的很古老的户口簿上记载,那一年为公元一九五四年,十月。

至今在我记忆影像中挥之不去的是一个长长的镜头:父亲埋头弓腰拉着一辆很大很长的劳动榻车(一种双轮平板人力车,是当年很常见的运输工具)在一个劲儿地往前跑着,车上端坐着我、奶奶、妈妈三个人——妈妈还时不时地下车去帮忙推上一把。呵呵,不对,妈妈的怀里还抱着一岁多的我的弟弟。在我的身边好像还胡乱堆放着几根长竹竿几块木铺板。那时候似乎也没什么家具,真的是穷得“清汤寡水”的无产阶级,就这样潦潦草草地开始了后来在理论层面上那么富有历史意义的乔迁之喜。

其实,当时是有另一辆劳动榻车和我们并行的,只不过拉车的是一个尚未婚娶的宁波籍小青年,所以他的车上更为简单:一桌一凳一老娘而已。他与我父亲为同一爿厂的老同事,此去大杨浦则更是成为了未来几十年出入与共的新同事。他们后来的工作单位皆为国棉十七厂。前些时日遇见了这位已然八十有余的老邻居,他至今犹记得当年他居住在8号,而我家则住4号。其实这4号8号并不真正属于他们,他们仅仅是房客罢了,工人们肯定买不起房子的,买得起房子的就绝对不那么工人了。

这样的长途跋涉,拖家带口,他们的脚步不但不知疲倦,而且是一路欢快。童年的我,又如何理解大人们的心事?直到近几年创作长篇小说《工人》,翻阅史料方才恍然。原来在那年头,能住进工人新村,绝对是一大幸事一大快事,当年流行的一句口号自是从历史的故纸堆中一不小心泄露了时代的心事:“一人住新村,全厂都光荣”,不少劳模可是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很光荣地住进工人新村的。那个时代的浪潮改变了我的一家,也影响了千千万万上海家庭的命运。

尤为令人叹服的是,普陀的曹杨新村,杨浦的控江新村长白新村鞍山新村等等,当初连选址都是大有讲究颇具考量的,一毗邻大夏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一紧挨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上海理工大学(原沪江大学,那时为机械学院),政府的良苦用心十分显然,期盼着工人子弟的教育和文化生活都能更上一层楼。

轻轻掀动历史的台历,每一页均影影绰绰风雷动。自1840年鸦片战争后,上海被迫开埠,列强争相划定租界,西风东渐,外国传教士和商人纷至沓来,在沪上圈地、建厂。时至民国,此风尤甚。1865年9月20日(清同治四年八月初一日),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李鸿章奏请设立江南制造总局于上海,中国的现代工业从这里起步,中国第一代的产业工人从这里诞生了。然而,直至1949年,尽管上海工人的队伍犹如滚雪球一般日长夜大,偏偏却没有隶属于他们的一间住宅。史料记载,沿着大运河长江一线颠簸来到上海做工的人,大多依岸而居,有住在船上的,有上岸自己搭建了简易棚屋的,是为滚地笼,棚户屋。杨树浦的工人们则通过工人运动争取到了一些专供他们居住的工人宿舍,但此仅为凤毛麟角。这样,我们也许就可以认识到了,工人新村的出现,从当年,时至新世纪的今日,甚至无穷远的将来,都已经恒久地走进了上海历史的回音壁,在上海建筑文化史上增添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崭新一页!

大约是下午,很接近傍晚的时分,我们来到了控江新村。不是那种居家在二楼、灶间卫生间在楼下的两层楼“两万户”,而是二楼三楼均铺有木质地板有着尖尖屋顶的三层楼工房,每一楼面四户人家,1室2室3室均为一室户,4室为内套的两室户,走廊里两个卫生间、一个浴室供公用,一个大灶间足可满足四户人家倚墙而立的煤球炉(后来则为煤气灶),外面还有一个七八平方米含一大水斗的公共阳台。据说这种房型的设计在当年属于匠心独运——既可解决工人住房的困难,又能让你们时时感受灶间卫生间浴室阳台四家合用的“集体生活”。可谓面面俱到,足以体现政府的关怀。当然,也就此埋下了后来“邻里纠纷”的隐患,这是始料不及的。顺便说说我所居住的这个门号里陆续搬来的邻居,楼上楼下有南京人无锡人淮安人盐城人泰州人金坛人宁波人绍兴人等等苏浙籍贯人士,当然前提都是厂里的工人,少数为科室干部。恰恰印证了上海人当中最多的是江北人、宁波人那句老话。另有一大好处,便是房钱出奇地便宜,我家是一居室,大约是13点9使用面积(当年好像鲜有建筑面积的提法,若按今天的建筑面积估算,则为28平方米以上了),依稀记得房钱为每月几毛钱,这个价钱基本维持到1977年我们搬离了工人新村,好像自始至终没有遭遇今日像抽风似的跳价这一说。

后来,我看到了风格迥异的左邻右舍们搬入控江新村的乔迁壮举:或如父亲一般的拉着劳动榻车,或直接步行过来的肩扛手提的大人小孩(估计原住地大概离此不远),或是动用一路飘洒车铃一路飞驰而至的黄鱼车——这当然属于有条件的人家。

2021-09-02 2 2 建筑时报 content_14223.html 1 3 新村往事 管新生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