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副刊

落满记忆馨香的车厢

梁存喜

还好,我没有误了这辆绿皮火车。

这辆由兰州发往北京的44次绿皮火车。

这一天,1975年7月12日。朝霞在渡口所的上空荡漾,编织出耀眼的瑰丽与灿烂。

我一路晨跑,到达宽阔的黄河边。在黄河沿岸的晨光中,我就如进入仙境,阳光、空气和黄河水,都是那么新鲜。

所里的老船工刘三九迎面走来,肩上扛着渔网,手里拿着鱼桶。桶里有一条三斤多重的黄河鱼,是刚打上来的。看那鱼金红闪亮,别说吃了,就是见也难得见到。

我看着鱼说:“刘师傅,能把鱼送给我吗?”

刘三九是那种认真做事、真诚待人的人,我在渡口所经常受到他友善的帮助。但他却说:“这么贵重的鱼,送你下酒?不行!”

我说:“我不是下酒吃,是想拿给我爹吃!”

他乐呵呵地说道:“给你爹吃?可你爹现在在卓资山,一千多里地呢,你怎么给他拿过去?”

我说:“44次火车8:40进乌海站。我现在就找弓所长请假,说回去送鱼,今晚我爹就能吃到。”

我边说边和刘三九跑回宿舍,把鱼和黄河水直接倒进脸盆里,用网兜提上脸盆,去找弓所长请假。弓所长正在看早间新闻,听我说完,当时就准了假,还专门派所里的车送我到火车站。到了火车站,已经来不及买票了,我直奔乘车站台。

停在一站台的44次绿皮火车就要启动了,阳光在挂着沙尘的车厢上闪烁。我一路小跑踏进车厢。

一阵微微的汗酸味扑面而来,没有空调的车厢里流淌着闷热。很多无座的旅客拥挤在走廊。这是43/44次火车的常态了。

我挤进了车厢的中部,很多旅客都欣喜地看着我带的鱼。可以肯定,他们都是第一次见。

听说是黄河鲤鱼,个这么大,大家都爱得不得了,非要从我手里买走。我实在推不掉,只好说是特意带回老家给我爹吃的,不能卖。没有人再张口买了。

一对特别想买的夫妇,就坐在两张座的靠窗口。他们买了也是想给父母吃。夫妻俩是磴口人,懂得这鱼的价值,但一直打不上这么好、这么大的鱼。知道我的目的后,赞我一番,说:“我们一会在磴口下车,靠窗口这个座位,送你坐啦!”

靠我远在千里外的父亲,刚上车就得到了一个理想的座位。

我坐到座位上时,把网兜挂在车窗前的餐桌上,脸盆挂出了车窗外。风把脸盆里的水吹起波浪,鱼感到了凉爽,不停地摆动着鱼尾。

细算参加工作这几年,年年忙于工作、忙于生活,乘坐长途奔袭的43/44次绿皮火车,最少也不下30多次了。从我的工作城市乌海到家乡父母的所在地卓资山,仅有这一组直达车。而能上车就有座位的次数寥寥无几。更多的时候,是从上车一直站到下车。

最严重的是回家过春节。有一次,上车后就只有一只脚的空隙,左右脚来回交替,交替了近8个小时,直到下车。这些无奈的煎熬,与所遭受的艰辛疲惫,大抵其他绿皮火车也是如此。然而有一个事实是不能忽视的——所有的绿皮火车都散落着看不见的机遇,在不知不觉中帮助人们达到所要达到的目的。

昔日的烦恼,已被将要到达的希望所带走。我乘43/44次火车,总爱想一些高兴的事。回忆是一种慰藉,更准确地说,是产生慰藉心灵的幸福,它像玫瑰一样充满我的心房,让整个车厢都落满记忆的馨香。爹因为想我,也经常乘43/44次火车来乌海。每每让我愧疚的,是他也像我一样要遭受旅途的煎熬,以致每次他乘车我都想给他买软卧坐。可绿皮火车的软卧紧俏的不着边际,让我连触碰的能力都没有。

爹却不当回事,想着能陪儿子就是莫大的喜事,开心又神采,还经常乐呵呵地帮助他人。有一次爹非要陪我去乌海看看我的单位。

车厢里依旧让人下不了脚。我向三个坐在一起的年轻人求援,他们友善地把座位挤了挤,空出些位置让我爹坐了。到了饭点,我说:“爹,咱们去吃饭吧。”爹说:“爹午饭吃多了,还饱着,晚上不吃了。”我知道爹是怕我多花钱,故意不去餐车吃。我没有多说什么,自己到了餐车,随便点了一个菜,草草吃完后,对餐车管理员说:“请帮我打包一份红烧肉!”

管理员正顾着其他人的生意,一时没理我,停了一会儿,才略感意外的对我说:“刚吃一份儿,又吃红烧肉,你能吃了吗?”我轻声说:“给我爹打包一份儿,他在车厢等着呢。”

管理员笑了笑,随口说一声:“3块8!”就走进餐车。我跟了进去。

她先盛好一份米饭,然后往米饭上盛了一勺红烧肉,对我说:“让老爷子多吃点油水,肥肉多一点。”说着,又往米饭上多盛了半勺肉,边盛边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烧菜的炊事员。

3块8一份的红烧肉是够贵的了。可市面上花钱能买到肉吗?猪羊牛肉都要凭票供应,当时的普通人家都是用有限的肉票尽量买一些肥肉炼油,把炼下的油烩菜或炒菜用,哪家敢放开吃一顿红烧肉!看到管理员特意多盛了半勺肉,我欣喜地向她点点头,对她表示感谢。她不动声色的朝我摆了摆手,说:“快给老爷子拿回去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几经绿皮火车对我的磨练,它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火车本身,而是火车上的那些感情丰富又明智善良的人们。

回到车厢,我爹正和身旁的另一个大叔拉家常。那大叔也是到乌海,儿子在公务素煤矿工作。他靠着我爹坐在自己带的行李上。

我打开饭盒递给我爹,说:“爹,趁热吃吧,您好久没吃肉了,别剩下。”

爹一看是红烧肉,又看了看我,眼神中略带埋怨,把饭盒端起来靠近鼻子闻了闻,说:“真香!”然后对着我说:“这很贵吧?瞎浪费钱。”

那大叔也一阵惊奇:“哎呀!是红烧肉啊!这可不多见呀!”他很欣赏地看着我,笑着又说:“我那小子,多久了都没给我买红烧肉吃。老哥,你比我有福气啊,快趁热吃哇!”

我爹十分高兴,也顾不上抱怨儿子的“奢侈”了,对着大叔说道:“老弟,来一块吃,这东西可不容易吃到。”

那大叔听我爹一说,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喝水缸子,说:“我尝一两块就行。”

我爹接过他递的缸子,毫不犹豫地给他盛了多半缸子。

大叔兴奋地满脸发光,接过缸子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我说:“叔,你和我爹尽管吃,我高兴。”

记得当时肉香飘满了半个车厢。

车窗外的阳光依然那么强烈,挂在车窗外的鱼还在活蹦乱跳,火车继续飞驰,风把脸盆里的水吹出起伏的浪花。那尾鲤鱼依然很高兴的样子。

坐在对面的旅客问我:“卓资山快到了吧?”

我说:“快了,再钻一个山洞过一片农田,就进县城了。”一千多里地的飞驰,没感到多费时就到了。

列车驶入卓资山站。下车后,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

爹是个闲不住的人,到家时正收拾着小院。看见我回来,满满的高兴漾在脸上,又看到那条依然活蹦乱跳的鱼,他止不住问这问那。

我说:“爹,我今晚8点多的火车还要返回乌海,所长只准我一天假。这条黄河鲤鱼,是我专门带回来让您晚饭吃的。咱们边说边做。”

谁知善良的爹说:“这么贵重的鱼,怎么能吃?放生吧!”

爹的反应让我措手不及。一天的辛苦,不都白费了吗?

我说:“爹,这鱼很罕见的,放生了太可惜了。”

爹说:“不放生,是你杀还是我杀?咱们好好的日子,好好过,为啥非要杀生?天下好吃的多啦,谁还能都吃到!”

我有些懊恼,也不舍得把辛苦带回来的鱼放生,就低着头不说话。

爹又说道:“儿啊,只要你在外面顺心顺意,平平安安,比给爹吃再多这样的鱼都强!”

爹是个有佛念的人,他是怕杀了鱼对我有影响。在爹的心里,我比他的命还重要,只要影响到我,哪怕是极其微小的事,从他那儿都跨不过去的。

我只好说:“爹,那我听您的,咱们现在就去放生。”

从我家出来过了大街,向南直通一条砂石路,走不到一里地,就到了著名的大黑河畔。我骑自行车带着爹,爹拎着鱼,不到10分钟就到了河边。黄河鲤鱼依然在阳光下红亮红亮的闪烁。

卓资山的人们把这里叫南河畔。少年时,每到夏天,我们就到这里玩。姐姐和表姐们在河边洗衣服,我和表哥在河里打闹摸鱼。湛蓝的天空飘荡着白云。河畔上十几颗脸盆粗的柳树,在夏风中婆娑起舞。我们最喜欢玩的一个地方叫小回水湾子,那里有颗大柳树,一半在河岸一半在河里。其他地方的水深过膝盖,小回水湾子的水有一米多深。这里是黄河鲤鱼最好的放生地。

爹把盛鱼的脸盆端起,很庄重地说:“黄河鲤鱼,我儿子为了让我见见你,给你搬了个家。从今天开始,你在这里好好生活哇。”

爹的神态那样专注,那样虔诚。河水清澈,由东向西,欢快地流淌着,蒸腾起阵阵雾气,景色旖旎。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爹,从他细微的动作中感受着对我的爱……

爹是那么亲切,那么亲切……

我的两眼湿润了。回到家后,已经来不及吃晚饭了。爹给我买了几个从小爱吃的月饼,又一路把我送到火车站。

风尘仆仆的43次火车停在卓资山的站台上,快要落山的太阳照耀着绿色车皮。

我朝着东街家的方向,朝着爹在的方向,留恋不舍地凝视了一会儿,又凝视了一会儿。

迎着落日的余晖,我再一次踏进了这辆准备疾驰一夜的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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