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适逢东南大学120周年校庆,6月5日,校庆特邀演讲、仁辉讲堂第八讲迎来了中国首位普利兹克奖得主、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王澍先生,他在现场为东南大学师生以及线上观众做《四重奏:一种传统空间现代转译的形式结构》报告。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演讲中,王澍分享了一个设计历程长达十年的作品——宁海“十里红妆”博物馆,通过这个案例,阐述他关于传统空间转译形式结构的探索。
“四重奏”
说起本次报告的题目“四重奏”,王澍直言是借鉴英国诗人艾略特著名诗作《四个四重奏》。艾略特的文学成就,其关于文化传统的传承,对王澍影响甚深,《四个四重奏》也勾起王澍在学生时代的感觉。
艾略特的“四重奏”是一首诗,王澍的“四重奏”和建筑有关。王澍说,艾略特写长诗有自己的行文结构,而建筑做到一定的规格,也必然有“结构”支撑。王澍透露,他在写《那一天》时就寓意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园背后有另外一层“结构”。
做任何一个项目,王澍首先对建筑背景有一个基本判断。宁海“十里红妆”博物馆的基地位于浙江山区,浙江民居大多为一两层的大院子,和皖南民居不一样。而且这个项目是一个山地建筑,所以和他平时做的平地建筑区别很大。“对我来说,山地建筑很有趣,如同在欣赏中国画的思维结构。”从更大的背景思考,王澍想着如何透过项目,将中国自己的建筑观念在这个时代再次表达出来。由此引出关于“传统空间现代转译的形式结构”命题。
平行“四重奏”
宁海“十里红妆”博物馆在半山腰,停车场在山下,游客可以坐车,也可以顺着曲折的山道步行向上,如同徜徉在山水画中。
王澍说,中国人的空间概念,像一个中国盒子,层层嵌套。他又联想到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看到的一幅画,反映场所和事件的关系,许多故事同时发生,形成平行的结构。在设计宁海“十里红妆”博物馆时,王澍想的是平行“四重奏”,这是一种很特殊的空间和事件关系。
严谨的制图体现结构性的关系、事件性的关系,而不是一般意义的功能安排,在这里空间与事件发生有关。
“建筑师做建筑设计如同编长诗,写长篇小说,只不过写的脚本是被技术性地建造起来。”他说,中国的建筑传统是非常庄严的,最后会站在中正的位置对建筑做一个“正观”。正观的图像决定了建筑的根本。在这个位置,所有的空间层次,包括看不见的空间都被提起来。
传统空间现代转译的形式结构
王澍团队在项目调研中有几个发现,浙江民居在村口都一个长方形的水池,另外像巴西利卡这样长方形的厂房在宁波特别多,这是二维的层层递进空间结构,是属于东亚的、中国的典型空间结构。
由此,王澍脑海中初步形成一张草图。不过草图和最终呈现的效果有很大的不同。宁海“十里红妆”博物馆设计周期从2009年延续到2018年,因为项目周期拉长,过程中会有很细腻的改变。王澍说,“建筑本身就有时间的因素,而这个项目经历十年,从新建筑变成旧建筑。”
从正面,目前看到的博物馆前三排是平房,到第四排直接拉高到三层。外观保留着第一轮草图的残迹,如游廊、戏台等。
从侧面看,一个个分隔墙,在不大的地方让建筑某些部分以很高的密度存在,这种表达是非常中国化的。中国人口多,祖先很早就发展出在极高密度下有序生存的方法,这是非常典型的文化传承,是农民的精耕细作与建筑空间精心布置的配套。
造园“三境界”
王澍说,这个建筑原型来自居住建筑,设计时是以高密度聚集的村落状态来考量。设计体现造园“三境界”:第一重,疏密得宜;第二重,曲折尽致;第三重,眼前有景。
从山脚下入口进入第一个院子,里面有长方形的水池,呼应浙江民居村口都安置一个的“水口”。水的状态、植物的状态都被精心设计,是一个生存系统。“水口”旁边有一座茶楼,登高可以看到“正观”的景象。王澍设想着茶楼里卖着小馄饨的场景。
在王澍看来,中国传统建筑特别有镜头感。“十里红妆”博物馆也体现出这种感觉。第一重院与第二重院运用的材料反差很大,有镜头切换感。王澍说,从第一重接待室出来转到第二重院用石头砌起来的高密度的空间中,所用的黑石头是当地的特产,由当地的工匠完成。
第三重院是关于运动,旁边有细细的红栏杆,再走进去是一处大场景。王澍设想眼前空空的剧场里,可能发生着一出戏。
王澍为访客精心设计了参观流线。一共六重院,曲折蜿蜒,行进中回头眺望前面几重院子景致又不同。
王澍在山脊上一个相对隔绝的院子里做了茶室,旁边还有一座塔楼可以俯瞰现代化的县城,身处其境恍如隔世,代入另一个时空。
这个博物馆的建筑设计、室内设计、布展、景观都是由王澍团队操刀,建筑内部做了大量的细节。比如戏台部分,他们精心考虑怎样让演员通过隐秘的通道到达舞台,以及在下雨天不让演员淋到雨。
建筑内有大量的坡道,王澍的设定是从山下的残疾人坡道系统可以一路走到博物馆最高处。另一个设定是“十里红妆”可以折叠塞进村寨中。建筑内有水道,可以传导到各个院子,最终流向山脚下的大池子里。
建筑内充满着故事。比如红栏杆最初的颜色不是红色,因为第一道油漆刷完隔了六年生锈了,后来干脆做成红色,在暗色氛围中红色很提神,暗合“十里红妆”的效果。在快到达山顶的一处院子,承载着王澍对于西班牙科尔多瓦大清真寺橘园的回忆。
王澍说,建筑最基本的内涵是关于人文的东西。建筑师在建筑的不同地方反复体会,这种体会与游客的体会不一样,是作为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来体会。“四重奏”就是在变化中反复。
另一条线索
材料与砌法是博物馆的另一条线索。王澍在浙江调研时收集六种典型的石头砌法,在这座博物馆内做了混编,建筑实际用了六种做法,墙体层次一层层发生变化。在实践中,做法还有改变,遇到技术性问题,需要创造性的解决方案。这些工艺都是出自60岁以上当地老工匠之手。王澍盛赞,这些工匠实现了建筑师想象的却不能完成的任务。在最终完工时,王澍特地与这些工匠合影留念。
除了石头,王澍还在博物馆内尝试了混凝土肌理。王澍发现,在县城做项目通常会面临许多施工质量不佳的问题,而粗粝的混凝土表面可以掩盖施工质量不佳的问题,也可以在昏暗的光线下体现建筑的表现力。
王澍自嘲说,他设计的建筑室内通常是比较暗的,但是他的这些作品的确是在微弱的光线下能体会出其表现力。
广阔的建造世界
“建筑师要找到这个时代真实的体会和现实的感觉。”王澍从学生时代起,就关注了从城市到乡村违章建筑的研究。他说,违章建筑是某种自由生长的状态,是一种非权力的、弱小的、零碎的、正常制度之外的感受,这层生活感受在中国却缺乏表达。现在建筑给人的感觉越来越高大上,但这个世界远不是这么单纯、完美。
建筑学中,所有临时建构的特点,是日常、碎片化的、材料随手可得的、人可以自己建造的。而现代建筑学、专业建筑学离开大型施工公司就不能工作,但建造世界不全是这样的。王澍指出,世上还有许多人可以直接体会的建造世界。除了中国的违章建筑之外,非洲、南美洲也有大量这样的建筑,这样广阔的世界是需要关注的。
建筑学语境下的“文艺复兴”
因为现在建筑学院教的基本空间观念、整个材料体系、整个建造体系都来自西方,王澍在中国美术学院提出的口号是“重建当代中国本土建筑学”。他说,“我们现在所做的实践就是‘文艺复兴’。但我不希望‘文艺复兴’变成非常概念化、风格化的‘文艺复兴’。”
“对中国来说,今天我们谈论‘文艺复兴’是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已经完全改变。我们应该深刻认识到,学院派的建筑学早已变成强大的商业世界或正统世界的共谋,学院要有自我批评,对于已经形成霸权的建筑语言世界要有某种批判的力量。”
王澍认为,作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国里的大学需要批判精神,要有超出本身建制范围的、更广阔的视野,这点非常重要。比如现在东南大学引进了英国学者的藏书,大学就需要这样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