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副刊

没有桥,路只是片段

一地以桥得名,是件常见常闻的事情。说到桥与万物有什么区别,那江河湖海的澎湃,峻岭巅峰的巍峨,都是天然的风景,而桥,慨而论之,是人工造物。大自然有些卧木,有些石拱,是天然的桥,似与人造无涉;只是,即使万兽奔突,在那些木头和石头的“过渡”功能未被发现和“人踏”之前,即人迹未至,木石都是无名的。

故而,桥与有桥的地名,都是人造物。

对后辈来者,有些有桥的地名,显得既确凿又缥缈。我小时候住在沪上吴江路,听上辈人说,此地叫斜桥,所住弄堂名曰斜桥弄。只是,小学、中学都念完了,也没有见到过一座说是很有来历的斜的桥。多年后查阅,方知石门路、吴江路与青海路一带,百多年前是河网交叉之地,随租界西进,这一带造过几座桥。桥型笔直,但河叉弯弯曲曲,相交不成直角,于是,名字就偏正结构地“斜桥”了。

斜桥的桥,是水泥的、木质的,还是钢结构的,没听人说起过。填河筑路后,没了水,桥就跟着消失,留下了一段地名的历史。此类的变与不变,上海还有五里桥、八仙桥等,现在都是有名无桥的。

大学毕业,到文汇报社工作。在偌高偌大的会客厅里,窗内咖啡也好,茶亦罢,窗外苏州河也好,黄浦江亦罢,放眼都是怡心颐神的风景。

在当年“本报讯”里,黄浦江上造桥的简略消息几乎每周都有,但新闻操作的规矩,历来是挤水分,捞“干货”,进度多、数据多,如有始末由来的笔触,也是略略几句,粗疏而少细部的工笔。某日,有作者来长篇通讯稿,书写在黄浦江上造南浦大桥的事情,编辑自然是抓牢不放的。几经联络,获得建造方允许,“可以爬到桥顶上去开开眼界”。记得那天,没太阳,风还大,穿着棉袄,从浦西桥面走上大桥,再去爬桥塔的施工梯子。说到顶上去,其实是我与作者爬到了中间的那根横梁上。双手紧紧抓住防护网的绳索,往南望去,已宣布是“新区”的浦东有雾气,莽莽苍苍,一派“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模样。浦东即将开启崭新年代,但怎么崭露咋个新法,站在桥塔上的我,心中朦朦胧胧。

下得桥塔,来到浦西桥面的最前方“一端”,对面浦东伸展而来的那块桥面板,就“停”在眼前。大桥正处合拢阶段,但眼下两端桥面的中间,还是个历史的“缝隙”。虽说只有两块桥面板的距离,但从浦西这边可以临空行车或徒步走到浦东的大桥梦,上海人已做了一百多年。

在曾经的描绘浦江大桥的文字里,多次提及孙中山的《建国方略》,先生要“建设东方大港”,这似乎也当然地包含了他造桥的设想。

在1919年2月问世的《建国方略之实业计划》中,先生的想法是:将高桥镇以南至龙华的黄浦江放弃,在浦东另开一段新的黄浦江,“现在上海前面缭绕潆洄之黄浦江,则填塞之以作广马路及商店地也。此所填塞之地,当然为国家所有,固不待言;且由此线以迄新开河中间之地,暨其附近,亦均当由国家收用,而授诸国际开发之机关所支配。”

当年评述者解读:孙中山主张把黄浦江一填了之,所增土地 “为国家所有”,“利用土地增值,高价出售”;“但那个年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西方列强正在中国瓜分势力范围,引进巨额的外资谈何容易。在没有先行资金的支持下,也是空中楼阁式的构想。”(《孙中山的东方大港构想当年为何难以实现》浦东时报2017.5.19)

照先生设想,高桥至龙华填塞为地,为国家所用;两岸既为一地,江已不存,又遑论过江之桥。

上世纪初,对于无法落实在黄浦江上造桥的原因,商界和业界人士做了概括:一是,国力羸弱,财政没钱;二是,科技落后,没有相应的设计水平、施工器械以及材料工业。

我们的前人,有展望,但手里没有能够实施的路径。

1949年5月,第一任的上海市市长陈毅曾眺望浦江东岸,这位开国元帅颇有些无奈地说道:“浦东是块处女地,一江之隔,就变成了遥远的地方,多可惜啊!”

时光迭代而过。1985年9月,上海市长办公会议决定,成立上海市利用外资领导小组,“32亿美元中的14亿用于地铁一号线、苏州河污水处理工程、南浦大桥、室内电话扩容、虹桥机场改造等5个城建项目”。这是市政府第一次正式以文件形式宣示,确定要建造黄浦江大桥。1986年8月,国务院94号文件原则批准,上海采取计划单列、自借自还的方式筹集外资,简称“94专项”。

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借钱。后两年,上海市政府就是在做这个最难的事情,“自借自还”地筹集外资。面对上海这个标志性的宏大市场,“近邻”一国表示,愿意提供贷款,还可免费做设计,但工程施工也须由贷方国承担,“工程要价之高,足可以建造两座南浦大桥”。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貌似支援实为封锁加勒索的条件,让上海业界愤懑不已。有市民写信上呈,江泽民市长批示:“我看主意应该定了,就以中国人为主设计,集思广益。”

事隔经年,1988年5月,时任上海市市长的朱镕基在“上海市外国投资工作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做讲话:“浦东与旧城区不发生联系,我要你这个浦东干什么?上海将来的希望主要在浦东。”“振兴上海的希望很大程度寄托在市外国投资工作委员会这个机构上;要下决心投入力量,把最强的干部调到这个机构来,一下子搞上去,改变上海在外界的形象与信誉。” 同7月,朱市长听取工作汇报后讲话:南码头黄浦江大桥今年一定要开工,开工仪式要大张旗鼓。(摘自《朱镕基上海讲话实录》P141)

“时来天地皆同力”。当年10月,朱市长会见世界银行中国局局长,他揭开谜底:亚洲开发银行同意大桥今年先开工,贷款手续慢慢再办,这种做法绝无仅有,对上海是很大的支持。

先期拿钱,缓办手续,上海浦东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和坚定意志,成为了国际金融界的借贷信用压舱石。上海的风景线,中国的大格局,从此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前年,接受委托,采访中国工程院院士、上海市政工程设计研究总院资深总工程师林元培先生,编撰“院士自传”。去年末交稿,获得了首肯。采写时候,望着八十多岁的长者,我一直在想,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中国现代桥梁之父茅以升有一句名言:“桥何名欤?曰奋斗。” 这是说造桥人必须具有的献身精神。从实际生活而言,对桥的期盼,一定出现在没有路、而必须要建造一条新路的地方。前方,也许是潺潺流水或浅浅沟壑,更也许是大江大河或悬崖陡壁。但我们的目的,是要到对岸去。

桥是人类自我建造的一块飞地,凌空而起,平顺悬跨,两端落地,生根不移,或粗疏,或精巧,或窄小,或宽大,或悠长,或高远,或是花前月下的前影,或是改天换地的背景。

任何历史首先都是地理史,指的是先天优势或局限;还有一句话:任何历史都是人的历史,着重点说的是人类此时当下的后天突围。“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鲁迅《这也是生活》)。没有桥,路只是片段,就没有所谓的“新目标、新阶段”。任何一座桥,实际都在表达特定时段的前行方向,开拓生存地域,谋求发展空间,顽强地辟土开疆,都是坚强意志的化身,也一定闪烁着普渡众生的光华。

圆明园路149号,曾为文汇报报社所在地,我在这里开始了“脚底板扛到头顶心”的记者生涯;圆明园路133号,上海市市政院曾驻此地,在风云际会的年代,林元培先生曾在楼里,匍匐在图纸上勾勒四座浦江大桥及东海大桥的图型。却原来,我们本就是隔堵墙的邻居,因桥而起的面对面访谈,则延至了三十多年之后。

山不转水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人与人依桥相通,是常态,我和桥的总设计师是近邻,是有幸;能为大师作传,这就更是缘分了。

2023-04-24 2 2 建筑时报 content_20777.html 1 3 没有桥,路只是片段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