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全国两会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稳步实施城市更新行动”,把城市更新作为积极推进新型城镇化的重要抓手,也是将城市更新放到推进新型城镇化的长期战略上考量。
向史而新!今年初,上海市提出“以城市更新为牵引,实现区域更新、公共空间设施优化、历史风貌魅力重塑、产业园区提质增效以及商业活力再造等一系列变化,释放城市高质量发展新动能”。
上海城市更新“六大行动”把目光聚焦在硬件改造上,覆盖不同尺度和不同层面的空间改造上。历史的机遇不仅赋予“两旧一村”的改造,对于新城更新也颇有战略意义。
过往,中国的新城建设大多是以一种热切而激进的方式推进,陆家嘴就是其中最出名最典型的案例。它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符号,也是中国新城建设的典型。
投资热土上诞生的陆家嘴新城
1990年4月18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宣布开发开放上海浦东。大开发带动了投资热、基建热,占据绝佳位置的陆家嘴未来蓝图世所瞩目。
1992年5月,小陆家嘴国际规划咨询工作启动,经过半年时间,中、意、日、法、英五个国家的专家陆续交出概念方案和规划模型,后来的陆家嘴规划是在吸收五个概念方案的基础上又做了3个深化比较方案,再整合成一个方案实施。
此后二十年间,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厦先后建成,光怪陆离,缤纷夜景,是陆家嘴的繁华胜景。与此同时,陆家嘴地区交通拥堵,功能单一,通勤潮汐现象突出,高楼林立下的消极空间比比皆是……陆家嘴的规划遭到不少学者的诟病。有外国规划专家吐槽,陆家嘴的大楼稀稀拉拉,生活配套缺失,不像城区却像郊区。就游客的体验来说,陆家嘴地区马路宽阔,车流密集,却很难打车,地铁站客流拥堵是常态。
注意到陆家嘴规划的瓶颈后,不少人开始研究解决之道。2010年开始,同济大学建筑系、规划系和景观学系陆续有一些课程设计和国际联合设计营将陆家嘴改造作为选题。2017年至2019年,同济大学蔡永洁教授和许凯副教授总计带领39名学生将陆家嘴作为研究中国新城问题的切入点,在“悬浮”相关利益方实际情况之上,将小陆家嘴作为虚拟的改造对象,通过植入小空间,提高建筑密度,期望该地区焕发出更多的城市活力。相关课题研究成果在2017年、2019年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上公开展示。2020上海城市设计挑战赛又将陆家嘴作为选题向全球征集方案,展示更精妙的公共空间构想。2021年,由蔡永洁、许凯所著的《再造陆家嘴》一书出版,系统整理了该研究团队在2017—2019年陆家嘴改造课题的研究方略,引起广泛讨论。陆家嘴再城市化的命题,从学术圈到城市管理层,日益受到重视。
2017年,同济大学陆家嘴改造课题启动之初,本报记者就采访了蔡永洁教授,并撰文《新城改造需回归人的尺度》(《建筑时报》第3438期2017年7月10日第8版)。近期,蔡永洁教授在接受本报采访时又重申陆家嘴“再城市化”的重要性,并从“城市细胞”建构、重塑城市空间形态的维度,提出解决中国新城问题的策略。
从陆家嘴透视中国新城问题
在城市更新的大背景下,蔡永洁教授对新城问题的关注更甚于旧城。“不怕新城千篇一面,就怕千城一面的糟糕!”蔡永洁说,“旧城的困境在于基础设施老化,功能与现代人的需求不匹配,这些改造都是被动的。但是新城的症结在于:容易受到长官意志的影响,过分追求土地价值最大化,普遍存在空间尺度大、建筑密度低、功能单一、没有空间形态;新城的问题是结构性的。”
“城市之所以为城市,在于它为多样化的人群和活动提供空间。而在陆家嘴以及在中国很多中央商务区新城,城市空间的建构逻辑都颠倒了。只见高楼不见城市,这就是中国很多城市的通病。”(引自《再造陆家嘴》)蔡永洁认为,当代中国的城市建设缺乏对城市空间的关注,而城市空间性的不足与中国社会不断走向开放的社会生活需求是不匹配的。
实际上,陆家嘴规划上的问题暴露出来后,一直在打“补丁”。2008年至2013年,陆家嘴中心区二层步行连廊工程的“明珠环”“东方浮庭”“世纪天桥”以及“世纪连廊”先后建成并投入使用。这是正视陆家嘴早期规划道路过宽、空间尺度过大的遗憾,试图通过连廊修复和重建步行系统,完成人车分离,实现楼宇间的互通。
2016年,联通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国金中心和上海中心大厦4座超高层建筑的4条地下通道建成。由此,行人可以通过空中、地面、地下三条路径通达陆家嘴地区的主要目的地。上海地铁14号线于2021年12月30日开通初期运营,从而打破陆家嘴站只有一条地铁线路的局面。
近年来,在上海城市更新的进程中,兴建空中连廊的热度越来越高。除了陆家嘴,类似举措在上海莲花路地铁站与南方商圈的连廊工程、徐家汇更新改造等案例中也可以看到。
对此,蔡永洁教授直接点明:“建廊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弥补原先地面规划的不足。不过,上海的空中连廊所连接的建筑密度低、建设成本高,与香港这种高密度城区穿梭于众多楼宇的风雨连廊还是不一样的。”
从城市设计层面,蔡永洁认为,“陆家嘴规划的第一步就走偏了。请来的国际建筑大师们画了几个漂亮的图形,做出吸引人的模型,却没有按照城市的基本原理来设计!现在的临港规划也有这个问题,本来方案中的空间尺度就很大,中国人拿着外国人设计的方案,又按照中国的控规来调整,结果城市空间尺度进一步放大。”
新城“再城市化”之探索
在许多人看来,陆家嘴已然建成,且更新的成本巨大。但在学者眼中,陆家嘴还只是一个“半成品”。多年来,关于陆家嘴更新的提案一直在讨论。长期致力于城市规划与文化遗产保护研究的王军先生在十多年前的《世博观察之三:上海的新城改造》一文中提到,“若能在陆家嘴一带大量插建,并与步行连廊紧密配合,必将刺激这一地区城市多样性的发育,扩充服务业发展与城市就业空间,并给步行者带来更多的乐趣。”
蔡永洁、许凯带领的研究团队自2017年着手小陆家嘴更新改造方案研究,希望以“真题假做”的方式,为陆家嘴寻求一个长期发展的空间方案,展现激活新城后的无限可能性。
通过调研及数据收集,他们发现:陆家嘴的容积率远不及曼哈顿(曼哈顿容积率为8,陆家嘴毛容积率3.5),也正因为陆家嘴的建筑密度如此之低,使得再造陆家嘴的潜力巨大。
“陆家嘴的建筑与周边环境缺少关联。如果我们把建筑密度加上去,新城的形态就出来了!”蔡永洁对记者说。他早年留学德国,致力于城市空间、城市形态以及当代中国新城空间现象的研究与批评。多年来,他走访了世界各地,研究了不同城市的空间结构。如纽约曼哈顿、巴塞罗那新城,虽然历经百年,但这些活力区的更新从未停止,并不断迸发出新的创造力。
与中国新城的大尺度、低密度恰恰相反,日本的城市提供了截然不同的模板。从空间形态看,“日本的精细化程度还在德国之上。一个地块被切分成许多小单元,每栋建筑都不一样,形态异常丰富,拼在一起,城市多样性就凸显出来了。”蔡永洁说。
蔡永洁、许凯的研究团队认为:陆家嘴的更新改造必须是结构性的,就是在不大拆的情况下,实现系统优化或改变。其中一个重要的理论依据是“城市细胞”。该团队的研究成果《再造陆家嘴》一书对这个概念有详细的阐述,即把城市比作一个有机的生命体,那构成这个生命的最小单位——城市空间建构单元就可以用生命体的细胞来解释。
城市空间有问题,首先是“城市细胞”出了问题。由此,研究团队从“建立城市细胞”“建立空间结构”“建立核心空间”展开课题研究,提出“提质”“扩容”两个重要的空间发展目标,以“细胞修补术”,运用四种不同类型的城市细胞,尝试建构陆家嘴核心区。通过大量小尺度元素的介入,化解大量消极空间,加密空间,注入城市日常功能,提高开发强度,重塑城市空间结构与形态。
研究团队希望通过陆家嘴的更新改造,使其成为一个容纳多种产业类型、多元城市功能、高密度又充满日常生活场景的城市活力区。这是一个新城“再城市化”的过程。其核心是“以人为本”——“以公共空间为本”。而陆家嘴作为中国新城的代表,极有潜力成为新城“再城市化”的样本。
产城一体的创新城区是陆家嘴的另一种“再城市化”策略。如今中国已有不少TOD项目,其开发模式终极目标是实现站城一体。“这个目标在日本已经实现”,蔡永洁有些感慨地说,“国内的火车站还在设计建造大体量的标志性建筑;日本的火车站已经消隐在城市里,商业中心、交通枢纽与城市完美融合在一起。”当然,西方国家的城市化进程也走过弯路,蔡永洁希望,通过这场再造陆家嘴的“冒险”,反思当下中国的“城市梦”,以陆家嘴为起点,展望中国新城“再城市化”的图景。
如此大胆的提案也得到建筑名家的肯定。中国科学院院士郑时龄为《再造陆家嘴》一书作序时不吝溢美之词:“这是一部可以媲美许多国际理论经典的著作……它启示人们去设想陆家嘴的未来,让人们有理想的空间去设想我们城市的未来。”
也有学者认为,以可持续发展的眼光看待陆家嘴的规划可能更有意义。可持续发展专家,同济大学诸大建教授在去年底三联书店组织的活动中提到,“当年开发陆家嘴的操盘手后来曾表示,如果当年陆家嘴的规划能更多地吸收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或许在方案上会有更好的选择;但是,对于陆家嘴规划的评判还是要放在城市更新不断演进的过程中考量。”
诚然,这个再造陆家嘴的提案在诞生过程中就规避了许多现实的利益和技术问题,也未必能够实现。但蔡永洁认为,他们三个年度的教学过程,直面城市发展的真实问题,这本身是一次弥足珍贵的尝试;“再城市化”的设计策略对现实的深刻批判以及对未来城市的展望也颇具价值,由此在丰饶的土壤里埋下一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