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孤岛
农历春节最后一个工作日，夕阳中撒着碎金的零乱桌面，我正忙着整理。电脑桌面腾讯窗口中弹出一行字，“谢谢大家，我们的项目中标了！”2023年的最后一份礼物。这个工业项目，两月前负责人来找我出马时不断强调重要性，倍感责任重大。只是，他说完要求有点疑虑，“你们不会嫌小吧！”印象中我们建筑师做民用项目大笔一挥动辄十几万立方米的体量。我坚决回答，“不会！”一方面出于理性，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中，来年团队经营迷雾茫茫，另一方面，从他的描绘中，我与这个项目已有了一些链接。那是大海中的建筑物，就像一座孤岛，我想象它很迷人。
情感上的链接对我的工作如此重要，也许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都需要链接。决定好好做一个项目，靠近她，有时是因为，她的特别之处。在未知的领域投入工作，欣赏另一种美：打磨已经够简洁的工艺流程、研究维修人员的工作流线、讨论机器人的入场。和平日里修饰过度的立面、含糊其辞的平面相比，大国重器的简洁与力量，简直是一缕清风。是的，他们让我们来，就是期待技术与艺术气质整合，这是我们的价值所在。我们不再是孤岛。
直面期待
有时是因为，会被甲方对项目的梦想或渴望打动。2023年仍继续的度假胜地项目，之前已折腾太多轮，想法多变、政策多变，但他们一直执拗觉得这块绝版用地还有更好的方案。我被这样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梦想打动吗？偶尔也不服气和倔强，多数是自责水平够不上高标准，很早就读过阿德勒《自卑与超越》，深知建筑师就是把自己的心敞开任人锤打。那次项目突然告知换了个新的领导把脉，料想必迎来再次锤打。在一栋老洋房里，空气里有股香气，知人者谓之香，提问的领导思路清晰，由主到次，忽然豁然开朗，当场草图，很神奇地达到某种默契，一锤定音。
还有的时候，往往是因为空间使用者的殷殷期待。虽然他们经常出场太晚……进度紧急、预算有限、意见不统一，必须这样、必须那样，千头万绪，一片喧嚣，我听谁的、谁听我的，我的内在无力应对，也常冷漠。而设想中空间使用者的殷殷期待，正好与这喧嚣形成对比，像一道微光，不急不躁，恒久照耀，令我的内在些许柔软。
体验赤诚
2023年竣工的高中项目，某次我去工地拍的视频被校长转发，结果瞬间涌入两千多次观看，一所学校建筑承载多少希望！回访那次，和主创、老总一起走在校园的路上，我带着挑剔审视，他们却更多惊喜，“你看，环绕的二层平台灰空间成为他们雨天舞龙的场所！”我的注意力转移了，是的，为何不找到自己当年走在我的雅礼高中校园里的感受，去体验、去询问青春期的孩子需要什么样的空间，他们又如何再创造了这些空间，这才是建筑师最真实的经验。建筑就像那只雏鸟，因为不会飞翔，我们照料了它，竣工意味着而今它将展翅高飞，交付给它的最终使用者，不再属于我。我悲欣交集，不需要再思前想后、到处游说甚至斗争，而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2023年我主持单位养老社区课题，回顾这个主题的源起，几年前因为参与过超大养老项目有人让我演讲，收集资料时找到我在日本生活的同学，她竟不明白什么是适老化！从她拍的生活区域周边的照片，看得出来，适老化就是空气一样自觉的存在。同学的先生是日本人，然后她开玩笑说先生来国内常摔跤。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中国的城市建设的人性化、精细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一年我奔波在各种养老疗愈人群中，与其说是主持课题，不如说是像小学生一样学习。我汗颜在厨卫里画上一个圈以示已考虑所有，而清华的周燕珉老师讲了半个小时！那些赤诚之心的人那里，往往连接着最本质的理解。每一件事，最重要的有关于价值观的部分，已经在前期的某些瞬间就决定了。前期投入无人知晓，也许幻化为一种幸运，我算是那个幸运的人。
沉淀表达
2023年最后一个下午，没有那么繁忙，有了更多时间在我的工作台上发现更多的线索。从故纸堆里收起某个灵感瞬间画下来的草图，记录着项目落地过程中许多不为人知的创造；散落的岳麓书院的明信片，我迷恋着古典空间和传统文化，想着某次去参加似乎与本职工作不相关的建筑史研讨会，会心一笑；一些书籍，上面有我欣赏的项目、我所尊重的老师呕心沥血的文章，保罗·安德鲁签名的《建筑回忆录》就在其中，随手翻一页：有人认为能把艺术当作职业的人活得舒适安逸，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令自己快乐，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给自己定下要求，并不比这个世界强加标准更自由、更容易接受。
今年欣赏到柯布西耶1922年的有名画作《静物》，大师试图在构图秩序中避开主观意图表达，并使用大量标准化产品。大师们和平庸的我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烦恼？多一些理性，或只为了给自己松口气，其实终难以面对将创造性的工作做成一种标准，因为我们将面对有情感的不一样的人。人工智能时代，建筑师的工作应该更接近艺术家，为观众呈现自己的世界。自己是这个世界先行拓荒者，去面对各种冒险，培育出洒脱气质。
2023年，我在团队里经受磨砺、沉淀洗礼，希望我的2024更加坚定，更加有勇气地表达……届时再作一次让自己满意的总结。
（作者系中船九院主任建筑师、规划师/上海建筑学会养老专业委员会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