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文化是人类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创造的建筑物质和建筑精神财富的总和;民居建筑文化是人类文化的实物形态呈现。中国传统建筑量大面广的类别,当是民居。各个地域原住地居民受本地降水、日照等气候条件影响以及社会生活、社会心理和文化等因素的综合作用,在历史的发展中,以极具本地本族群生活习惯,形成不同的风格、不同文化特征的民居。而民居建筑的丰厚文化内涵和多姿多彩的文化表情,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中国建筑文化的极具生命力的组成部分。
婺州,今称金华,位于浙江省中部,作为中国传统建筑体系中重要一支的婺派建筑,其传统民居遍布东阳、兰溪、武义、浦江等地,涵盖了浙江中西部、西南部,浙东和浙北部分地区以及古代徽州等广大地区,形成了以“十三间头”为基本单元、以粉墙黛瓦、马头林立为外观特色,以长廊连接为通道,以石库台门天井院为空间布局,以插柱抬梁、冬瓜梁、虾公梁和牛腿挑檐为构架特点,以木雕、砖雕、石雕“三雕”艺术和楹联、壁画艺术为建筑装饰,并以“清水白木雕”为主要特色的建筑艺术风格。婺派建筑的典型代表包括东阳卢宅、义乌黄山八面厅、兰溪诸葛八卦村等,这些建筑不仅具有极高的历史和文化价值,还体现了婺派建筑的独特风格和艺术魅力。而所有的价值和对于社会发展的作用,都将聚集于文化,反映并阐述着文化的意义。基于此,本文试以对婺州民居建筑的文化意义做一番粗浅议论。
一、儒家文化滋养出的文化品格
梁思成先生在论及中国建筑的文化内涵时,精辟地指出,中式建筑,是中华文化的魂与根。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最古老、最长寿的,我们的建筑也同样是最古老、最长寿的体系(《我国伟大的建筑传统与遗产》,人民日报,1951)。作为历史文化代表的建筑,尤其是最广泛的民居建筑,不因古老而湮灭,也不因长寿而无续。正是这个“古老而长寿的”建筑体系中,从诞生时起,就由中华民族的文化纽带维系着;由数千年的传统优秀文化滋养浸润着。而给予婺派建筑包括婺州民居以传统文化滋养的,正是儒家文化。
婺州,近千年以来,是儒家传人的聚集地,儒家传人的共性是讲礼义、讲法制、讲中庸、讲和谐。以南宋婺州人吕祖谦为代表的理学派别,奠定了儒家文化在婺州人文历史和经济社会发展中的地位,同时也不断地影响着,并最终形成了婺州民居和婺州不同功能建筑的共同特征。婺州民居多为两层楼屋,天三地二,象征着天圆地方,阴阳和谐;中轴发展,左右对称;大空间、大院落,胸襟博大。外墙则用白石灰、纸筋灰粉刷,屋顶用灰色粘土瓦覆盖,整体素雅、文静,具有文士气质与儒雅风采,符合礼制与规范。
地域空间的历史坐标,是由时间和文化的经纬度定位的。婺州社会文化的发展对婺州民居建筑的构造形制等方面产生的重大影响。从“祖先崇拜文化”到“北方移民文化”,再到“宋室南渡文化”的滥觞,以及“民族气节文化”的浸润(参见汪燕鸣《婺州民居史迹》第一章第二节,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21),专门梳理了这一颇具学术价值和理论创新意义的历史叙述,亦表明婺州民居建筑千年以来,尊奉儒家礼仪规制,一砖一瓦的铺设、一梁一柱的架构都反映出意识理念的自觉性和建筑活动的规范性;更为婺州民居建筑文化是受传统文化滋养浸润而逐渐成长的判断,做出了符合历史逻辑的理论支持。
南宋时期,婺州社会经济、文化十分发达,书院林立,人文鼎盛,是儒家传人的聚集地,吕祖谦、陈亮、唐仲友等大理学家、教育家云集授教讲学。儒家传人的共性是讲礼义、讲法制、讲中庸、讲和谐,尊崇孔孟之道,循温良恭俭让、忠孝悌信礼义廉耻的道德规范,举止言行彬彬有礼,族群及社会活动呈现出浓厚的儒家文化氛围。“士爱读书,大家子弟无不从师受学,有志者习举业,迟钝者亦求通章句,知利义之方。农知服业,父子力作,以耕植为事,故衣食恒足。……日用饮食、服饰、器具一以简素为尚,不事文饰”(《民国东阳县志》校补本·明成化东阳县志,西泠印社,2018)。儒家礼仪规制的严谨在宗法观念上得到充分表现,婺州民居不论规模大小,都必具祭祀祖先的功能,祖先崇拜是当地民居的建筑灵魂。“祖先崇拜文化”的虔诚香火氤氲,与婺派建筑所蕴含及体现出的这种儒家文化,极具包容性,但无排他性,因而与其他流派的地域空间建筑文化相较,也就具有更加丰富的内涵和更具特色的空间表达。这样的文化品格和文化特质,其相承相续的意义更大,也更加深远。
中国婺派建筑学说创立者洪铁城教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指出,婺派建筑是一个独立的建筑流派,是浙江金华各县市包括婺文化区内的百姓数百年来智慧的结晶,是当地人代代传承的文化成果,是值得传承和坚守的精神家园。数百年来金华各地儒家传人通过实践认识婺派建筑,又通过实践证实并发展婺派建筑,因地制宜,使之成为世世代代最适于自己栖居的空间与环境(洪铁城《中国婺派建筑·磐安卷》绪论,2019)。“婺派民居”则是代表中国儒家居住文化特色的活标本。作为物质的建筑物本身,终将会在岁月的风雨中摧毁、湮没。然而,积淀和凝结在相关文学中的那种“意境美”则随着文字的流传而成为一种永恒的美(刘学军《中国古建筑文学意境审美》,1998);子嗣生生不息,家园重建,血脉不绝、文脉长存。这是历史的轨迹及其发展的基本逻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智慧和对环境的认知,继而以智慧和认知改造、创造自己舒适的空间。婺州民居所承载的文化意义,就在于在历史流变中不变的文化基因、文化坚守。正是婺州民居的居住者、营造者,以及一代一代的村落管理者,自觉地维护着自己的文化基因、坚守着自己的文化品格,婺州民居这一文化成果的传承,才是现实的;在此基础上领会婺州民居的文化意义,以及对其所做的学术理论创新探索,赓续其积极的文化传统,是符合题中之义的。
二、生活品质与智慧的艺术表达
建筑首先是艺术。各类建筑都有它自身的特征,都存在艺术性(张驭寰,2005)。在中国古代建筑中,不论是皇宫还是民居,都具有建筑本身的艺术美,包括空间形态、功能布局、装饰装潢,以及生活起居的各种场景,都在或强或弱地艺术地表达着生活智慧。所有的地域空间及其民居建筑,都在历史文化的嬗变中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内涵和特色。婺州民居作为儒家文化的一种载体,“有着属于自己的存在特征”(洪铁城语)。千百年来的文化传承与社会形态发展,反映出传统优秀文化是婺州民居生活品质不断提升的内动力,而蕴含在空间实物形态中的营造技艺更是生活智慧的结晶,具有独特的文化、艺术与科学价值。
婺州民居建筑的构建与营造,因其理念的儒家正统性和内含丰盈醇厚的文化特质,在为自己构筑生存空间与环境时,追求文化生活的优秀品质,“东阳卢宅就是代表作。儒家传人尊师重教,遵纪守法,为人讲诚信,为国家为民族讲气节、讲贡献,事事处处讲礼义、讲法度、讲中庸、讲和谐。所以营造的房屋显现出其独特的文化迹象:左右对称循规蹈矩;大空间大院落表示胸怀大志,目光高远;室内室外的木雕、石雕、墨画题材讲究寓教于乐等等。同时,木构件不施油彩,大院落不种花植树,显示朴素与自然的特质”(洪铁城,2016)。这种集经济、社会、文化、精神于一体,体现了人的全面发展的程度和水平的生活品质,包括客观的生活品质和主观的生活品质,作为衡量经济发展水平、社会发展阶段的观察维度,无疑对当代是具有很高的启迪和借鉴意义的。
民间建筑注重功能实效与审美的统一,具有重情知理的人本精神,亲切怡人(卞三强,2003)。艺术与生活的结合是一种生活智慧,并且是一种内涵丰厚的智慧。它包含了对自然与人文的感知、记忆、理解、分析、判断、升华等所有能力。生活智慧的表达或反映,或显性或隐性、或张扬或委婉地“构成”了生活艺术。生活智慧的艺术表达,在民居建筑空间上更显示出其内涵的丰富性和外观的审美意义。
“东阳明清住宅与普通民居相比较是两种文化的物化标志;东阳住宅是儒家传人为自己创造的生存空间,是有文化内涵的生存空间和环境”(马国鑫,《老骥新作论》,2017)。婺州民居建筑的生活智慧表达,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明清时期留下的最具婺派建筑特征的婺州民居,“多为三合院或四合院,最规范的平面形式是‘三明两暗’13间房屋为一组,我称它为明清住宅的基本‘单元’,民间俗称‘十三间头’。‘婺派建筑’单元体房间多、院落大、中轴线左右对称,规整而严谨。前后两个‘十三间头’拼接,便成‘廿四间头’大宅院”(洪铁城,2016)。“我尤认为,(洪总)对十三间头研究的结论不仅可贵,在三合院的华夏民间营造技术智慧上,更上升为人居科学文化理念下‘多维度、多层次、多学科交叉的生命科学层面’”(金磊《中国婺派建筑·磐安卷》序,2019)。它既有对日常生活的美化和优化,如家居布置、服饰搭配、饮食健康等;也有对生活态度的追求和表达,如积极乐观的心态、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对生活的热情等;更是一种改造环境创造环境使之更有益于生存和适宜生活、充满生活智慧的艺术表达。这样的“生活艺术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和追求,它鼓励人们在生活中发现美、创造美,并通过艺术的方式表达出来”(张驭寰,2005)。婺州民居文化生活品质与智慧的艺术表达,无一不是居住文化的意义所蕴含的内容。
三、传统的存在为守正创新提供基础
中国古代建筑的历史,灿烂辉煌,帙卷浩繁,几乎每一页都足以令我们以及子孙后代高山仰止。在这部煌煌几千年的历史大书中,我们不难发现“婺派建筑”及其婺州民居建筑,是具代表性的儒家住宅,是汉民族优秀文化的赓续与传承的典范之一。
“对于历史上发生的事件总是存在着一个怎么看的问题,也必须要有一种认识问题的新思路。虽然历史本身是一个客观存在,但人所研究的历史并不是对这个客观存在的复制”(吴良镛《中国人居史》,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4)。
诚然,历史并不只是过去的遗迹或记忆,而是关于过去的历史,在当下被讲述,并赋予新的意义。历史研究往往是有当代问题所驱动的。人们会不断地考虑如何重建、重构、重塑历史叙事,试图重现历史,期冀说明现实与历史的关系。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在不断重塑观念的前提下更新着知识。这就是守正中的传承与创新。无疑,这也是婺州民居建筑的又一文化意义所在。
历史唯物主义揭示出,任何文化传统,即便再优秀、再强大,也并非一成不变。传统是活的东西,是一种存在。“传统包含着永恒。建筑应该追求永恒。创新也是为了永恒”(张良皋,2003)。在历史进程中,传统与新的或外来的事物相遇而生碰撞,碰撞中有吸纳,新成分的加入引起传统的重组、更新和变异,于是历史向前发展,文化得以延续并更加优秀。“我们珍视传统建筑文化,尽一切可能保护好文物建筑,并且还要努力发掘传统建筑和建筑传统中可继承的成分和因素,激活之并吸纳到今天的建筑创作中来”(吴焕加,《从“定于一尊”到流变——对当今中国建筑文化的一点思考》,2004)。儒家文化滋养、造就出了婺州民居建筑桂林一枝的文化品格和昆山片玉的文化品质,应该是传统的自觉赓续与创新的不断积淀的结晶。正是这样的民居建筑,自它诞生以来,在特定的地域和特定的文化生活环境流变中,让人们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礼记·檀弓下》);也可以断言,“它对当代的意义,不仅丰富了婺派建筑的个案,更使新时代语境下的乡村综合治理有了新思路”(金磊,2019)。
研究发掘婺州民居建筑文化的内涵及意义,显然不能停留在对文化发展历史细节和历史过程的叙述,不能仅仅是为了讲好“婺州故事”,虽然故事很精彩,而是为讲好“中国婺派建筑”的故事,讲好今天的金华以及未来的金华在地域空间的文化发展的故事,未来的包括婺派建筑在内的中国建筑及其文化的书写,将是更为精彩更为丰富的。这是肯定的,也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