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山,人无不好其高、骛其险、贪其奇、慕其雄的,似乎非如此则不能攀之而后快也。因为在有些人眼里,山若无险高雄奇,即便征服了,又有啥稀奇?此好比善饮者从不会以喝低度酒为荣似的。不过,凡事也有例外,在笔者的眼里却有一山,论海拔仅区区38米,还不及寒舍楼层之高;论雄奇险绝,则一概全无。然而,它却以深厚的历史积淀、纷繁的人文景观、绝佳的地理方位以及渊雅的金石书画,牢牢占据我的心,那便是西湖的孤山。
早在唐宋时孤山就已经享有盛名,不过儿时读白居易的诗,“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虽琅琅上口,但全不往心里去,所以对那句“最爱湖东行不足”,自然是毫无切身体会的。然而真正让我喜爱上孤山并为之“行不足”的还是西泠印社。一百余年前,丁辅之、王福庵、吴石潜、叶为铭四位印家避暑孤山,遂发起创建一研究金石篆刻的同人团体,“人以印集,社以地名”,因山脚下有西泠桥,故名为西泠印社。可这个“泠”字,常有人误以为“冷”。据说曾有一高官领导在众人簇拥下参观西泠印社,于此人文胜地,自然也免不了题字风雅一番。随着笔墨伺候,此君也不推辞,盖因早已拟好佳句,只见其欣然命笔,挥毫题下8个大字:“孤山不孤,西冷不冷。”
想想也对,孤山人杰地灵,胜景无数,六一泉、放鹤亭、西湖天下景、西泠印社等,何以谓“孤”?再者,那天春风和煦,晴日高照,游人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又何以为冷?尴尬的倒是一旁面面相觑的陪同,面对神情得意的领导,叫好也不是,不叫好也不是。虽说只是差了一“点”,但这一“点”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补上去的。
我第一次攀孤山、谒西泠,大约在二十多年前吧。那时我正醉心于印章篆刻,所以那天几乎是怀着“朝圣”的心情,将孤山的前前后后、西泠印社的上上下下都浏览个遍。触抚前贤留下的摩崖石刻,吟咏楼台亭阁的绝妙佳联,真是饶有兴味,乐而忘返。小坐于孤山之巅的四照阁,此阁四面临窗,可尽观里外西湖之秀色。泡一壶龙井,与三两知己坐拥湖光山色,神聊天南海北,也可谓“虽南面王不易也”。记得四照阁门上的一副对联也写得好:“面面有情,环水抱山山抱水;心心相印,因人传地地传人。”
四照阁的对面乃华严经塔,是西泠印社的最高点。塔下有一闲泉的崖壁上,刻有钟以敬篆题的“西泠印社”四个大字。说来有趣,初游西泠时,我便在此标志性的景前留了一张影,照片出来后,效果似有超水准的发挥,画面上的我倚在一颗树前,浓发粗眉,风华正茂,即使不能算是倜傥风流,至少也是青春潇洒的。为此我颇得意,还专门刻了一方印“西泠归来”,钤于照片的背面,以志纪念。
此后,我也曾多次造访孤山,涉足西泠,每每于此,想起那张“经典”摄影,总未免技痒,故常常于那棵不知名的老树前,再次留照。渐渐地,我从无意识变成了有意识,二十年来,人家是“花前月下”,而我则是“树前塔下”,不知不觉地已留下八九张影了。年初,当多年未去杭州的我,又一次来到孤山之巅,寻访塔下的那棵树时,却不料已不见树之芳踪矣。我忍不住问了四照阁里的服务员,那位阿姨轻描淡写地说道:“枯塌了喂,搬塌了喂!”
“老树不知何处去,游人依旧笑春风”,我惘然若失。回家后翻出那八九张相片,果然隐约发现,那棵树原先就不太枝繁叶茂,后又逐渐发黄而变白,呈了干枯状。往事如烟。转而看看自己何尝不也如此,从最先的“风华正茂”慢慢也成了齿疏发稀之老夫一个了。正翻阅入神,女儿此时冒然闯入,忽然指着那第一张“浓发粗眉”的相片发问:“爸爸,爸爸,迭个啥人?”
呵呵,我不禁哑然失笑。想起《世说新语》中“桓公北征”时感慨的那一名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诚哉斯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