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上海的街面房子确确实实吃香了起来,个体户们或调换或租赁,纷纷开起了小店铺。无论是经营杂货,还是卖点心的什么店,都毫无例外地在店堂里备了四喇叭立体声收录机,阔气些的还拖音箱,每天一开市,便翻来覆去地播放着一些流行歌曲的磁带,以招徕顾客,却全然不管那歌子的内容与其所做的生意搭界不搭界。
不知为什么,每当我走过这些店铺门前,总会油然忆起儿时所见的摊贩以及他们的叫卖声来。
最使我眷恋的大概要算卖白糖梅子的吧。我家住楼上,一到梅子上市季节,那一声声“白糖-梅子”的叫卖总是穿窗越墙而来,扰得我心神不宁,馋涎欲滴。常常,先是一声“白糖-梅子”,接着便唱“梅子甜来梅子酸,乾隆皇帝下江南……”末了,又是一声“白糖-梅子”。尽管母亲老是告诫我那是要酸坏了小孩子的牙齿的,我却管不得这么许多,好不容易偷得一个空子,便蹑手蹑脚地溜下楼去,毫不犹豫地将钱交给那卖梅子的人。记得是两三分钱一个,有核桃般大小,梅子表面粘结着一层白花花的糖末。我的吃相不好,总喜欢先舔去了那糖末,然后再张口对付那梅子,要说酸,那才叫酸呢,酸得龇牙咧嘴,心里却是不悔。要知道,这是乾隆皇帝也爱吃的梅子呢,尽管难以肯定他是否真吃过,更不知他是否也这样吃法。
那粥摊的叫卖却别具一格。卖粥人除非在舀粥时手不得空闲,一停下来,就会抄起一根硬木小棍,有板有眼地敲着摊边固定了的一截空竹,于是,那笃笃之声便回响在弄堂里,回响在人们心中了。对于卖粥人为啥要敲空竹,当时似未想过,如今细细想来,或许是因为上海话中“竹”“粥”两字同音吧,这样就可免开或少开尊口,以免唾沫星子飞溅,有碍了食品卫生。那时候,卖的大多是白糖莲心粥,也有咸的,不外乎鸡粥之类。天寒地冻,人总是瑟瑟缩缩的,喝上一碗热粥,真是连心都热了;暑天呢,便卖绿豆粥,为了吃口清爽,就不如冬日的那般稠稠,粥锅外边常常以冷水浸着,凉沁沁的,考究些的还会放些薄荷,如此种种好处,再加上绿豆此物本能消暑清火,很受欢迎。不过,我们这些孩子对吃粥吃饭的兴趣并不浓厚,只是觉得那敲竹之声煞是好听,也便有了十足的兴味。连平常玩在一起时,也常常唱“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至于那后一句词儿出自何处,何以三斤胡桃竟有四斤壳,我至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呢。
最使人发噱的该数那卖白果的。他们一般都在晚饭后挑着担子来,一个炭炉,一口铁锅,一边不停地炒着白果,一边信口唱道:“生炒热白果,又是香来又是糯”,开头几句照例是正正经经的,待得人一多,就不免油腔滑调,惹人发笑,什么“老太太吃了阿弥陀”,什么“生小囡吃了奶水多”,什么“新娘子吃了肚皮大,生个儿子胖乎乎”,什么“小囡吃了力气大,一年四季无灾祸”。极尽迎合之能事,但毕竟不失为一种良好的祝愿。过往行人在一笑之余,也就乐意解囊。
即使是固定的店铺,也各有其特色,有其拿手的一招,诸如“北方水饺店”啦、“宁波汤团店”啦、“清真牛肉面馆”啦。一看招牌,一听见那乡音,一闻到那股熟悉的味儿,真是倍感亲切。就是经营杂货,也有门类之分,以扬长而避短。
我之所以絮絮地旧事重提,并非是想自诩为“老上海”,也并非提倡那种“叫卖”,虽然那叫卖声实在是一种富有艺术感染力的商品介绍手段。我只是想,每一种行当该有每一种行当的特色,既活跃了市场,又方便了市民,岂不善哉!
说实在的,我真希望能再尝一尝儿时的那种白糖梅子,嚼一嚼那热白果;也愿意再跟在卖花姑娘的后边,闻一闻花的浓香,学一学那“珠珠花、白兰花”的声腔;或者去围在卖梨膏糖人的身边,在手风琴声中,做一做那“小热昏”。
与母亲说起这些,母亲笑道:“你真是个大小孩。”
糖炒栗子
中秋一过,白日见短。
近黄昏,弄堂里的路灯便早早地亮起了,我们兄弟两人也便早早地去到弄堂口,等父亲回家,望眼欲穿且馋涎欲滴。这是周末。
可父亲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爱吃糖炒栗子的呢?
我们常常问得傻,父亲便总是嘿嘿地笑,一副“知子莫若父”的样子。
其实,这时节,任你走到哪儿,总有那么一股好甜好香的味儿萦绕在你的鼻尖,待夜里睡去,梦里,竟也是一口灶、一口大铁锅,火舌馋馋地舔着锅底,莫非锅底也是甜腻的么?锅中真是糖沙,糖沙中,则卵石似的显着或埋着褐色的栗子,由一条精壮汉子抄着那长把铁铲,沙沙沙地翻炒,简直将人心都炒热了,炒甜了。
现炒现卖。
两三米开外,便是摊头。装糖炒栗子的纸袋是特制的,折叠着,为扁扁窄窄的一长条,正面印着赫然的红字:天津良乡栗子,“天津”二字横排,而“良乡栗子”是竖式,“乡”字为繁体,字体似乎是隶书,用红框框起了,极醒目的。仿佛还有些小字,在纸袋的下方,不外乎是炒货店的店号之类。纸袋有四两、八两、十六两三种,那是十六两一斤的老秤制。待得顾客光临,喊个斤两,那卖栗子的便拈起一个相应的纸袋,朝袋口一吹气,那扁扁窄窄的纸袋便噗地一下鼓起,成了圆圆的一条,棍儿似的。盛满栗子,正好一握,温温热热的一握啊!使人全然忘却了那一片秋凉。
当我们将一纸袋的糖炒栗子哗地倒在桌子上,那栗子便光亮亮地满桌乱滚,圆滑些的还往桌边溜呢,于是,我们便忙不迭地去拦、去抓,不亦乐乎。惹得母亲嗔怪父亲:“不能等吃过晚饭再拿出来,你真是!”继而,转过身来吩咐,“等饭吃好了再分吧。”不过,最后总还是让我们分匀了,才开上饭来。
栗子,栗子,栗子,我们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呢!三口两口地敷衍了,还像煞有介事地打起饱嗝来,却是迫不及待地咬开栗子的硬壳,然后小心翼翼地剥去。剥得好时,便见得黄澄澄的一颗,令人爱不释手,吊足了胃口,才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去。
眼见得栗子渐渐少去,心疼得不行,于是,爬上床,与哥哥在床上当玻璃弹子打。这时候,母亲总要埋怨:“小鬼头,把被头都弄龌龊了。”说归说,却并不禁止的。打输赢,若是输一、两颗还可以,输多了我便赖,再不然,就撒泼,自恃幼小,非“完璧归赵”不可。而后,在一声呵斥里,也就识识相相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睁开睡眼,怎么身子下面竟是垒垒的呢?一摸,哟,糖炒栗子!一颗、两颗、三颗……
戏迷姆妈
母亲是个绍兴戏迷。
所谓的绍兴戏,并非绍兴的地方戏“绍兴大板”,而是起源于浙江嵊县一带的越剧,在初期叫做“的笃班”的。我最初的这一概念就是从母亲那里来的,不过,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捉摸不透这“的笃”二字的含义,后来问了母亲,才晓得由伴奏的尺板、笃鼓的敲击之声而来。看戏而能知戏之起源,且又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可见那看戏的历史确是很“悠久”的了。
自从父亲亡故之后,母亲显然地见老了,平日懒于外出,所以也难得跑戏院,但电台里的戏曲广播节目却是每日必听的。一听老戏,我们兄弟两个便常常要借此寻寻开心。
“这只戏,姆妈起码听过一百遍了,这趟再听是一百零一遍了。”
“老实讲,假使哪里缺角色,姆妈练也用不着练就可以上台了,老生小生老旦花旦样样拎得起。”
母亲也乐:“两个小鬼头,又来钝钝(挖苦)姆妈了。”
笑完了,我们便说:“炒冷饭有啥意思呢?”
母亲便故意反讥道:“你们天天吃饭有啥意思呢?”
也有个“饭”字,不过,有点近乎不讲道理。但由此想来,百看不厌或百听不厌毕竟不只是艺术夸张而已。
我不止十次地听母亲说起她年轻时看戏的事。那时,母亲在上海的外国行家(洋行)做小工,收入之少是可想而知的,但宁肯节衣缩食,绍兴戏却是不肯不看的。戏院,当然看不起,于是就去“新世界”之类的游乐场,那里有专门的绍兴戏场子,十几个铜板,且“买一送一”,明天还能接着看,因为那时多连台本戏,一出戏有十多本,譬如《孟丽君》就是。白天做生活,晚上去看戏,深更半夜回家,要喊外婆开门,无疑是讨骂。大概是很有过几次吧,母亲便与大姨妈暗下商量了,一人去看一场,不去看戏的那一个在夜里等叫门,看戏的一个回来则要复述剧情。若是洋行这天不开工,就可以去越剧场子里泡上一天。“那么,吃饭呢?”我迫不及待地问。“看戏,也能解热解冷解肚饥呀。”母亲常常如是说道。
说母亲是戏迷,母亲照例会辩解说:“比姆妈戏迷的还有的是呢。”据说,有人看到戏中奸臣害忠良,会情不自禁地把手中的甘蔗呀什么的扔上台去,那演奸臣的演员起初还能忍得,实在吃不消了,也只有大光其火了:“娘杀个贱胎,耐爹爹是做做咯呀!”再说还有散场后专去等演员卸妆后出来的。问起母亲可也去等过,母亲便笑笑,“有辰光也去轧轧闹猛。”
也许是爱戏及人吧,我总觉得母亲对越剧演员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一说起解放前夕的筱丹桂之死,就会喟叹不止,而后,又会絮絮道来,筱丹桂如何受恶霸张春帆所迫,如何吞服“来苏儿”自杀,如何留下“做人难,难做人,死了”的八字遗言。母亲那样动情地说着,让我们心里也不禁难过起来。
记得在“文化大革命”中,社会上传说徐玉兰在星火日夜商店劳动“改造”,母亲特地乘车去看了一次,回来说是没有见着,一副很担忧的样子。后来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了解到一个姓徐的同事的妹妹就在该店工作,也叫徐玉兰,回家就在饭桌上说了,众人喷饭而笑,唯独母亲还将信将疑的,说是“哪里会有介巧的事体”,最后断言:“肯定是你传错了。”竟不肯相信。
说实在话,我原本对越剧不太有兴趣,但长期的耳濡,也使我对各流派渐渐熟悉起来,一听,便能辨出是哪个演员的唱腔,甚至还能报出是某出戏的某个折子来。这使母亲大为折服,常常送我一句“倒也蛮来事的”。我有时叫母亲为“戏迷姆妈,”母亲也便称我作“戏迷姆妈的儿子。”
“受宠若惊”之下,陆陆续续地去买了赵志刚以及“小百花”的盒式磁带来,尽一份“戏迷姆妈的儿子”的孝心,因为母亲对这些新秀有了越来越多的赞语。
戏迷,不知有没有新秀?什么时候再问一问母亲,寻寻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