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副刊

丰子恺与广洽为“护生”而相交一生

将近三十年前,我和友人去桐乡石门镇拜谒丰子恺故居,彼时缘缘堂修缮后刚开始对外开放,尚鲜有人知晓。我们一路辗转寻访,有的人甚至连丰子恺其人都闻所未闻。如今这种情况则不可能发生了,我想,丰子恺肯定是当地知名度最高的文化名人,说“妇孺皆知”也绝对不是夸张。记得那一次,我在缘缘堂买了好多册丰子恺的著作,其中有一套六集的《护生画集》,为海天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三月版,至今仍处在我书架上的显著位置。我查询资料一看,不料此套《护生画集》,竟是我国大陆出版的第一部最完整版的《护生画集》(六册)。

《护生画集》是丰子恺先生的代表著之一。全套六册共四百五十幅图,先后有弘一法师、叶恭绰、朱幼兰、虞愚书法配诗,其创作出版的时间跨度将近半个世纪。最初的缘起丰子恺已写过回忆文章,那就是一九二七年秋,弘一法师云游途径上海,于丰子恺江湾永义里的家中小住。其时恰逢丰子恺三十虚岁生日,丰子恺正式皈依弘一法师,取法名“婴行”。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为了祝弘一法师的五十寿辰,丰子恺发愿欲创作护生画五十幅,并由法师于每幅画题诗五十幅,合成《护生画集》一册,此书正式出版为一九二九年,正好也是弘一法师虚岁五十寿诞。

所谓“护生”,用丰子恺的话说是:“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在第一册的《护生画集》编选之时,弘一法师身在温州,但对于画集内容的选择和形式的要求,则几经揣摩,当时由丰子恺创作,李圆净居士负责编印,故弘一法师与两人鱼书往返,对构图内涵、配字的大小乃至装帧的形式,皆详加叮嘱,如曰:“此画集为通俗之艺术品,应以优美柔和之情调,令阅者生起凄凉悲悯之感想,乃可不失艺术之价值。”弘一法师是艺术全才,又当过编辑,所以其眼光独到,对编书出版都非常讲究,不容苟简。又曰:“发愿流布护生画集,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须多注重于未信佛之新学家一方面,推广赠送。故表纸与装订,应注意新颖醒目,俾阅者一见表纸,即知其为新式之艺术品,非是旧式的劝善书。”虽自己为出家人,但弘一的思想则非常开明,他喜欢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他不希望把这“护生画集”当做“劝善书”,而是要做成让读者乐于接受的艺术品。

《护生画集》出版后,在佛教界、文艺界以及社会的普通读者中流传,颇获佳评。丰子恺也对恩师承诺以后每过十年,创作一册《护生画集》,为老师的整十寿辰庆贺,画幅也分别递增,取与弘一法师年龄同长之意,直至百岁。所以至一九三九年时,丰子恺为纪念弘一大师六十寿辰,将六十幅护生画创作完毕,寄往泉州请弘一大师配文字。大师收到弟子的画稿后百感交集,虽来日茫茫,但护生之心永不停歇。他给丰子恺写信说:“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

丰子恺收到此信,当即表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时虽值抗战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但想到恩师之殷切期望,自己岂能辜负?

然而,当《护生画集》第二集出版后才两年余,大师圆寂于泉州。越六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丰子恺为践前诺,再次着手创作第三集《护生画集》七十幅,并请叶恭绰为之题诗,为弘一师的七十冥寿纪念。也就是这一年,丰子恺初次与神交已久的广洽法师在厦门相遇,其后三十年,若无广洽法师的鼎力相助,丰子恺的《护生画集》要得以功德圆满,将六集出齐,真是难以想象也。

广洽法师俗名黄润智,一九OO年生于福建泉州的南安县。童年时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后受到佛教思想的薰陶,二十二岁时礼厦门南普陀寺监院瑞等上人为师,瑞等上人为他取法名照润,字广洽。一九二八年冬,弘一大师南游时途经厦门,住在南普陀寺,于是,广洽法师始认识了这位曾经名噪艺林,如今是德高望重、持律严谨的弘一大师。弘一大师晚年在闽南期间颇多,广洽那时年轻,本着对大师仰慕崇敬,执弟子礼随侍大师,恭敬供养,朝夕请益。大师居南十余年,也得力于广洽之照应,诸多生活琐事,皆委托广洽办理。广洽法名照润,弘一大师还为他改名普润。一字之易,使蕴意更甚。数十年后广洽回忆他随侍大师的一段因缘时,撰文记之:“衲以天假之缘,于大师三度弘化闽南之期间,亲侍讲席,每承耳提面命,慈诲独多,薰沐恩波,水流识海。曾在厦门南普陀养正院,每日常课授以其精选之读书录,日省录课文,亲自批注,要言不烦,语语殷切。”

随侍大师受教多年,影响了广洽法师的一生。一九三七年,广洽应剃度师瑞等法师之召,往新加坡龙山寺襄助瑞师弘化。一九三九年著名画家徐悲鸿在新加坡开个人画展,以义卖所得支援抗战。广洽法师也踊跃支持,给徐悲鸿画展予以很大的帮助。其间为了给弘一大师祝六十寿辰,他还请徐悲鸿为弘一大师作油画像一幅,为现代两位艺术大师接上了画缘。此幅画像迄今仍保存在福建泉州开元寺的弘一法师纪念馆中,成为该馆弥足珍贵的藏品之一。

因弘一大师的因缘,广洽与大师的几位弟子自然也就从神交到至交了。在《丰子恺全集》的“书信卷”中,丰子恺致广洽的信收有一百八十九封,超过给幼子丰新枚的一百五十四封,是书信集中最多的一位,可见关系之密。以下这封信从内容看,应写于一九四六年,其时抗战结束,丰子恺正准备从重庆返回上海。虽信中表示日后欲赴北京定居,但事实上此念后来未有实现。这是丰子恺致广洽法师的早期书信,因他俩初见于一九四八年,故此通信时他们其实尚未谋过面。

广洽法师座下:

友人转来尊址,多承锦念,至感盛情。弟流离八年,故园旧业,尽成焦土。幸全家十人俱告无恙。今在渝候船,大约六七月约可返上海,在上海小住,即随小儿(在北平图书馆供职)赴北平卜居。因南方旧业荡然,旧友亦少,故今后拟迁北方也。

弘一法师逝世已三年,丏尊先生又于四月廿三日在沪作古,老成凋谢,可胜浩叹!新加坡情景如何?尚盼有以见告,赐示可寄“重庆保安路开明书店”。若弟离渝,该店亦能妥转也。顺颂

净祺

俗弟 丰子恺 叩 五月六日

丰子恺先生的书法很有自己的个性,书法初入门者往往看了不太适应,因为他走的不是二王那种秀美飘逸的一路,而是先从魏碑入手,如二爨、张猛龙、龙门二十品等,其后又得力于西晋书家索靖的《月仪帖》,此章草书风神凛然,骨力非凡,丰子恺写字用笔雄浑,笔笔稳重沉着,就“像箭头钉入坚石似的”,入木三分。他曾对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近来在习章草,每遇在画方面长进停滞时,便写字,写了一些时候之后,再丢开来作画,会发现画就有长进。如此书画参差交替,互为相长。”我们观丰子恺先生的书法,其实就是一幅画。他在章法上大小参差错落,欹正相间,线条上则生涩凝练,利用行笔之节奏变幻,给人以非常耐看的韵味。

自从丰子恺与广洽法师结缘后,他俩则鱼雁不断,分劳奔走,一心以弘扬和纪念弘一大师的精神为己任。那时丰子恺已定居陕西南路的长乐邨日月楼,稍有空闲,则抓紧收集资料,创作画稿。至一九六O年,《护生画集》第四集八十幅以及朱幼兰居士书写的八十幅配诗业已完成,但苦于国内无法出版。为此远在新加坡的广洽法师获知后,立即表示可在海外募款出版。故《护生画集》第四集延宕至一九六一年初,在香港印制出版,后第五集丰子恺提前于一九六五年完成,曾任厦门大学哲学教授、也时常向弘一大师请益的虞愚居士配字,同样由新加坡广洽法师的薝葡院出版。

广洽法师曾写有一篇《方外知音何处寻》的回忆文章,对丰子恺不惜以生命的代价践守师嘱,“不受环境的挫折而停顿,不受病魔的侵患而退馁”,表达了至高的敬仰。当然《护生画集》的圆满出版,广洽法师也是居功至伟。而且,广洽法师还将《护生画集》一至六集的原稿收藏保存,并于一九八五年丰子恺逝世的十周年纪念时,悉数无偿捐赠给了浙江博物馆。说来这画集手稿的汇聚,也是缘分。《护生画集》至第四集起,均由广洽法师印制出版,故手稿也保存完好,而一至三集的原稿,早已散佚,再历经数十年来的兵燹战火,其存亡真难以卜知。然而,奇迹还是发生,六十年代时期经查考获知,第一集弘一法师诗文手稿以及第三集的书画手稿,均在大法轮书局苏慧纯居士之手;第二集原稿却被丰子恺的私淑弟子朱南田在上海旧货摊上发现,变卖了家中沙发后筹钱购得;后丰子恺发动苏慧纯、朱南田皆将原稿慷慨相赠于广洽法师,由于第一集画稿已失,丰子恺又将五十幅画重新绘制。于是,《护生画集》的所有原稿,都完璧归藏于广洽法师,可谓尽善尽美。当时,广洽法师惠寄千元港币,让丰子恺分出六百元以答谢苏、朱两位居士的割爱。丰子恺“平分秋色”,送苏、朱俩每人三百,“二居士皆坚不肯受,经弟力劝,方始领受。”这些真实的情景,均记于一九六四年十月丰子恺致广洽法师的书信中,细心而有兴趣的读者,皆可自己去查看。

2022-10-27 2 2 建筑时报 content_18405.html 1 3 丰子恺与广洽为“护生”而相交一生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