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如此大片的胡杨林,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沉默。
它们像一群自然散落,却又气息相通的巴楚汉子,直接用宽大和挺直,构成身体语言,形成黄色的涌流。
这一群抱胸不语的汉子,最常站立的是荒漠、沙地、盐碱地带的边缘,高大者可以蹿到15米,中等个子者也常见七八米的摸高。皮肤已是灰栗色,跟它们头顶蓝到纯澈的天空无关,而跟扎住根脉的土壤几乎一个颜色——是亿万公里之遥的太阳和着沙土、盐碱和一点点蒸发未尽、从地下各处汲取而来的水分,调出的一种颜色。
它们大剌剌,或错落或成列,并不互相亲近到可以纠缠的距离,一散开就是几十棵、几百棵、几千棵的阵仗。面对视线里这鲜明的主角,来自江南如我,能用到的比喻恐怕只是超大城市里目前最稀罕,也因此时髦起来的所谓“莫兰迪”色。
如果用“时髦”来触碰,又感觉出了轻佻。不论河道旁、沙山下或是河谷中,胡杨们站立在这里多少个“时髦”世纪了,一直是这种基本色调。
胡杨不语,正如我遭遇它们一刹那的哑然。
初见是胡杨般的汉子
第一次到南疆,喝断片一样地切换场景。上海切换到喀什一夜未尽,早上8点就在不见曙色的路上开始奔驰。三个半小时后,中巴车撞进下辖巴楚县的早晨,还魂觉里松脱出来的惺忪脑壳还朦胧着,就被刺破安寂的手鼓激灵起来。
原来是已经到了红海,生有300多万亩原始野生胡杨林的巴楚县境内的一大地标。
到了“园”的境地,希望像野孩子一样冲到大地里的冲动,是必须先抑制一下的。因为在这里,先于树而夺人眼球的,是真汉子们的“刀郎赛乃姆”,和他们似火一样的热情。
那些身材俊挺如胡杨的维族小伙,入城仪式上是他们,园内定点歌舞表演是他们,把对口援助地上海来的朋友拉入共舞的也是他们。就算脸盲如我,也辨认得出这是同一批人的长相——鼻梁如山峰安坐,有时难免绵延起伏;目光如冰湖直纳远方,但向最近处表达善意,又映射纯澈的笑意;不是江南润泽的白皙,面庞里刻印着西北边陲日晒风吹的粗粝感,贴地而真实。
据说,他们开合在舞台空间,应和着强烈的打击乐节奏,贴地、腾挪、转圈、伸展,是在表现刀郎人狩猎的象形舞蹈。左右摆臂,左右半转,是模仿猎人拨开密密灌木寻找猎物,或弯弓欲射、冲击搏斗的英姿;女舞者错落高举左右手,是为男猎手托举照明火把……可我眼里,这些身影和舞蹈线条逐渐抽象起来,念及舞者歌者们“90后”的出生年代,大可以解读为早已走出放牧狩猎生存方式的多少代维族人,血脉里依然不息的澎湃生命力、拥抱自然的激情、默契的情爱,以及强烈的自娱、自信气质。
大概江南多见水墨,淋漓酣畅和抽象写意很容易成为我长久凝视一样事物后的虚焦作品。而不论海派程十发还是新疆黄胄,笔下疆人之形刻印在我这个上海客的意识中,最后跳脱出的,总是线条和色块。巴楚刀郎歌舞,亦如是。这些抽象出来的线条与色块,是在零下一摄氏度的露天游览车上瑟瑟发抖时,依然萦绕于脑海的神彩。
并且,它们很快就在大片扑面而来的胡杨林的景观前,叠化为一体。
沉默而任性是它的本色
终于,可以一站一站地拥赏胡杨了。所谓一站,并没有固定的标识点,没有站牌,全凭满车人的吆喝——只要激起一阵惊叹声浪,景区电瓶车司机就刹车,全过程凭着大家的意见来。然后,这一段、那一段地看胡杨,拍胡杨,走近胡杨。
我是第一次来巴楚,不怎么愿意循着“就几分钟”“不跑远啊”这些规矩。近凑远望,翻杆越栏,胡杨任凭我,我却看不尽。
这是怎样的一大片一大片胡杨啊。它们的“团建”景色,最为江南人大呼小叫,既是满眼的灰扑棱棱,又在阳历十一月底无可奈何的枯黄中,各自发挥出一点“沙木沙克”或“阿娜儿汗”的小主张来,有一些愿意挣扎出一些年轻态的半金黄,有一些在枯木色中非要生发一点淡青,也有更多是放任自“枯”、爱谁是谁的原装立场。任是一丛、一块、一大片,层叠地显出微妙的变化,却又在变化中保持着处变不惊、充满身份认同倔强感的枯黄基底。这种枯黄,从生存底色和文学意义上指向着耐受干旱、穿越盐碱,沧桑而不落魄的坦然。
六千万年前就在大地上有了第一个生命轨迹的它们,在有坡度的土地上大片蔓延,枯黄或如大河奔流山谷,或如泥石流冲刷分砂地,满头满脸地披挂着原住民的沧桑。
不由得,想起前不久过世的新疆作家周涛曾留在我所耕耘过的上海大报“朝花”副刊的表述——
“这些深秋的胡杨像一群筋骨结实的老人聚在一起,它们知道得很多,话题广泛,但又不屑于夸夸其谈,千年的岁月间,它们彼此欣赏,互相崇敬,而且心里明白:‘我们也曾经亮丽过,但更喜欢现在的装束。’”
我知道经历了三年中两次因为疫情阻隔的失约,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这个秋天最典型胡杨林“造型色”“摄影色”“网红色”,它们当然是格外热烈、格外昌盛的。然而此刻,我对眼前更接近于本色的深秋初冬的胡杨,更生发出一种关乎性格美的强烈认同。
活在大地上,好看着
看大地上的树,不由得脚步大了些。
凑得最近、看得最细的胡杨,竟然是荒地上最光秃、颓意油然的一丛——十来棵矮干锉,几乎只剩皮包骨的主干。我以为它们是枯死的胡杨,曾经粗壮到一米直径开外的树干,如失了肌血和胶原,蜷缩成了抽筋的马皮状,隆伏一圈,裂口斑然。枝杈曾经托举天空,而今僵持成断肢雕塑,失去了细枝和卵圆形树叶的手掌,依然向上方无尽的蓝穹呈现“问天”状。
然而巴楚人告诉我,它们垂死却没死。“特意从其他地方移植过来的,就放在这一块地上,好看着。”
大概这是最接近素描状态的裸树了。如果我是张充仁或夏葆元这样的画者,寥寥几笔,它在纸上也能活。如果我是刚才园子里热烈如火的刀郎们,他们旋转跳跪的划线,也能象形这简单至极却生生不息的树魂。可我不能,或者无力。没有在这大地上,与它的坚硬与枯涩磨斗过,与它边地的阳光、风与羊群过活过,与它的湖水与海子对话过,与它的寂寞与空旷相守过,江南的杨柳尽管与它同属,却长不成一棵胡杨。
难怪王蒙先生在回忆下放新疆许多个春秋时,平和却不失排比气势地说,他磨灭不了的记忆还是给了“这边风景的独具美好,仍然是青年男女的无限青春,仍然是白雪与玫瑰,大漠与胡杨,明渠与水磨,骏马与草原的世界固有的强劲与良善”。
喀什行一章,最痛快一书该是胡杨。当地向导告知,地球61%的胡杨在中国,中国90%的胡杨在新疆,新疆90%的胡杨在南疆,巴楚胡杨林又是世界上最大原始野生林。历史典籍里胡杨的角色沉默而显著,现代生活里它无法被漠视,又总是巴楚大地上“默然而美好的多数”。
经历深秋的巴楚胡杨,有一个认知脱口而出——春夏,你是未成熟、未蜕变的胡杨;秋冬,才是你真正的容貌。
后来几天,兜兜转转喀什一路,终于觉得那位汉族歌手刀郎许多年前写唱的《喀什噶尔的胡杨》,歌词绕梁传情:
从来没仔细想过应该把你放在心中哪个地方
你从来超乎我的想像
在应该把你好好放在一个地方收藏时候
你却把我淡忘
……
我愿意等到来世与你相偎相依
我会默默地祈祷苍天造物对你用心
不要让你变了样子
不管在遥远乡村喧闹都市
我一眼就能够发现你
……